
【晓荷·小事】摸爬叉记(散文)
要是你问一个山东人夏天夜里干啥最得劲,十有八九他会咧嘴一笑:“摸爬叉去呗!”
爬叉,就是咱山东土话里的金蝉。没去外头打工之前,俺老家屋后头就有一大片树林。每年入了伏,天刚擦黑,各家小孩就坐不住了。撂下饭碗,抓起手电筒、提上小铁桶、再捎带一根长竹竿,招呼左邻右舍几个伙伴,呼呼啦啦就往林子里冲。
那时候,俺们一个个精神头十足,还没出胡同口就开始叫阵:“昨夜俺比你多摸八个!不信今晚超不过你?”“吹吧你就,待会儿胡同口见真章!”
嘴仗打完,人就跟小战士出征似的,嗷嗷叫着往树林跑。手电光唰地亮起来,一道道光柱劈开黑黢黢的夜色,在树干与草丛之间来回晃动,像把银梭子织进了黑绸缎。
摸爬叉这事儿,说难不难,可也得讲究眼疾手快。这些小玩意儿一般都是天黑透了才从土里往外钻,顺着树根往上爬。它们通体黑褐,弓着个背,慢慢吞吞、笨手笨脚,可一旦爬上树,那就得赶紧逮——稍慢一步,它就蜕皮变蝉飞走啦!
俺最喜欢拿手电照树干。灯光一打,爬叉那硬壳就反光,亮晶晶的,像嵌在树皮里的小小黑宝石。就算它藏进树皮缝、或者躲到叶子底下,也逃不过俺这双眼。
瞅见一个,俺就猫着腰、踮着脚凑过去,大气不敢喘,伸手一捏——哧溜,它就进俺手心了。那小细腿儿在指头缝里蹬呀挠呀,痒痒麻麻,不但不难受,反而叫人心里美得很。把它往水桶里一扔,“噗通”一声,它蹬几下腿就沉了底,再想跑?没门儿!
有的爬叉爬得高,踮脚够不着,就得竹竿上场。举竿轻轻一拨,“啪嗒”掉下来,赶紧捡起来当宝贝。有时候一不小心捅了蜘蛛网,连爬叉带网黏一团,省得咱费力抓,就是别惊动蜘蛛——不然那家伙猛地一窜,能把人吓一跳,惹得大家哈哈笑。
有一回,俺正低头找呢,堂弟突然在后面喊:“哥!快来看!这儿一堆!”俺扭头一瞧,好家伙!三四只爬叉正扎堆往同一棵树上爬,跟一支小队似的。俺俩冲过去蹲下,手忙脚乱一顿抓。有一只贼精,直往树洞里钻,堂弟手快,一把把它抠了出来,举得老高:“哈哈哈,看俺的!”笑得眼都没了。
也不是回回都顺利。有一晚堂弟只顾抬头找,没留神脚底下有段老树根,“咣当”一下就摔了个人仰马翻。桶倒了,爬叉呲溜溜往外逃。俺们慌得满地扑,好不容易才一个一个抓回来。堂弟一边揉膝盖一边呲牙笑,俺们也忍不住笑出声。笑声飘到树梢上,惊起几只睡着的雀,扑棱棱飞走了。
usually,摸到露水下来、裤脚泛潮的时候,就差不多该撤了。桶里“沙沙”响,二三十只爬叉互相踩踏挠桶,听起来就像给俺们奏凯歌。提溜着沉甸甸的战利品,踩着一路月光露水回家,心里那叫一个美。
迈进家门,娘早就备好了油锅。爬叉倒进盆里冲洗干净,哗啦一声滑进热油,“滋啦——”一股焦香瞬间炸开,飘满整个院子。炸到金黄酥脆,捞出来撒一撮盐,嚯!掐一个扔嘴里,外酥里嫩,满嘴留香。哪只是肉啊,简直把一整晚的兴奋、笑声、手电光和林子里的风都吃进肚里了。
第二天清早,俺特意又去林子里转了一圈。晨光凉丝丝的,树林安安静静,只有草叶上留着俺们昨夜踩乱的脚印。抬头看,树梢上已经站了几只新蝉,翅膀还是软的,迎着风轻轻打颤,发出细弱的“吱——”声。低头一瞧,嘿,草茎上还挂着一个金蝉壳,后背裂开一道整齐的口子,六只小脚还紧紧搂着草枝。
它已经褪去了笨重的旧衣服,把命托给高高的树枝、夏天的风、和一整个晴朗的天空了。
爹说,他小时候摸爬叉是为了填肚子;到俺这一代,纯属闹着玩。早些年村外树林密、爬叉多,一晚上摸百来个不算啥;可后来树砍得多了、地也硬了,爬叉一年比一年少。有时候窜七八棵树才能逮着一个,桶里的“沙沙”声也越来越稀疏了。
俺轻轻捏起那只蝉蜕,它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只有粗糙的纹路还留在指头上。这是它蜕变的见证,也是俺童年夏夜最好的纪念。回家后,俺把它收进一个旧铁盒里——那里头已经存了好几十个这样的空壳,一层压一层,像一本厚厚的、不会说话的夏天日记。
后来每到夏天,窗外蝉鸣震天的时候,俺都会捧出那个铁盒。打开盖,它们安安静静躺在里头,每一个空壳都是一个夏夜的梦:手电光划破黑暗的样子、铁桶里窸窸窣窣的抓挠声、露水打湿的裤脚、油锅里蹦跳的金黄、还有树林里此起彼伏的笑骂喊叫……
这盒里装的哪是虫壳?是俺再也回不去的童年夏夜,是生命蜕变的痕迹,是泥土与天空之间,千万个小东西用尽全力爬过的路。
它们像被时光遗忘的标点符号,轻轻一碰,就在铁盒里叮咚作响——提醒着俺,曾经有多少个那样的夜晚,俺们提着满桶窸窣的收获,踩碎月光走回家。那桶里盛放的,是永远耗不尽的好时光,是大地在黑夜里偷偷递给我们的、关于长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