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大山里的攀登曲(小说)
一
杨俊逸来到保华公社四大队一队饲养场的时候,时间早已过了正午。社员们都已经收工,各家厨房的烟囱里都升起了袅袅炊烟。
这里的社员住得都比较分散,最大的院子也不过住着四五户人,而饲养场却恰好位于居中的地带。这就是队长通常选择在这里喊大家出工的原因所在。
杨俊逸先到生产队的饲料地去看了下,那里种着他从地区农科所淘来的良种洋芋和南瓜。两种作物的产量都很高,不论是人吃还是用来做猪的精饲料都很合适。这也是他当了区委副书记后,下力气抓的一项工作,毕竟,多种经营是他分管的工作之一。
昨天区上逢场,回乡青年、接替他当上饲养员的粟泽学,特地去区里找过他。只是那时,他还在另外一个联系点调研,没有见到粟泽学。粟泽学留下了封信,告诉他推广的洋芋和南瓜长势都很好,不少社员都来要种子,问杨俊逸该怎么处理。
粟泽学是杨俊逸插队来到这里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杨俊逸的朋友。他的父亲在他十岁时就因病去世了,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比杨俊逸大几岁,今年二十五了,但个人问题却一直都没有着落,说了几个,但姑娘一上门看到他家徒四壁的贫困样,就都打了退堂鼓。粟母也拜托过杨俊逸,这个任务杨俊逸还没完成呢。
往事在杨俊逸脑海里闪烁着,都是关于这两种作物推广的。
开始时,他还以为这项工作并没有多少难度。毕竟脱毒马铃薯和良种南瓜的产量和品质摆在那儿,但真一推广,人们却并不认可。特别是看到马铃薯那细小的幼苗,觉得与杨俊逸说的“洋芋能长到比人的拳头还大”是在吹牛。
还有南瓜,小磨盘般大小的南瓜谁见过?这里的南瓜一个能长一斤多就很不错了。再加上南瓜占地多,一窝要占好大一片地,种它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就连队长也不看好那些洋芋小苗苗,认为这个刚上任的区委副书记太想出成绩了,弄些半死不活的小苗苗来哄大伙。不光生产队集体对作为多种经营项目的两种作物不感兴趣,就连社员个人,也不愿意尝试。他们宁可继续栽植那些产量很低的老品种洋芋,也不愿种下那些脱毒马铃薯的小苗。最后还是在杨俊逸还在这里当饲养员时就划给饲养场的饲料地里种了一些;至于南瓜,这里历来都是种在闲置的坡地及路边,没人会用专门的地来种,也只能在饲料用地上做试验。结果洋芋和南瓜加起来也就一亩左右。
杨俊逸仔细分析了这次推广行动,感觉自己的确心急了些。应该先让大家看到栽种新品种的成果,再做推广,把“要我种”变成“我要种”,事情就好办多了。现在,新品种的效益显现出来了,大家都想种,这是好事。但这新品种的育种是专门的技术,并不是直接用结出的马铃薯和南瓜籽就能达到这种效果的。
杨俊逸不敢耽搁,把在别的地方收集的情况连夜整理好,匆匆吃了早饭就往这里赶。这里是杨俊逸曾经插队的地方,公路只通到大队的铁木社,余下的二十多里山道全靠两条腿。
刚才杨俊逸去看过,两种作物长得都很好。特别是南瓜,浓绿的叶片铺满了整个地界,结出的瓜比老品种大得多,随便摘下一个,重量就在七八斤,有的甚至在十斤以上。这种瓜不光能当猪的精饲料,作为蔬菜甚至粮食都可以。吃起来不光甜,还是糯的。杨俊逸在城里的家中吃过这瓜,口感很不错。这也是他大力推广这两种作物的原因之一。有了这两种作物的加持,扩大养殖规模就不再是句空话了。
没有到队长家,也不用通知哪家社员派饭。几个食堂供应的馒头、一块咸菜疙瘩,外加当知青时用的水壶,就是他下基层的标配。他还是背着当年下乡时国家配发的那个挎包,挎包已经洗得泛白了,上面印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字样,标志着他曾经也是知青中的一员。
二
正值初秋,前些天下了场大雨,暑热尽消,天高气爽,湛蓝的天空有白云游移。风很大,带来秋天特有的气息。山谷中的稻田一片金黄,过不了几天就要开镰了。区委要求,党委一班人秋收时都要下沉到乡、到队,和社员一起劳作,及时解决生产中出现的问题。保华公社四大队一队就是他下沉的地方。
顺着那条早已走熟的石板路,杨俊逸来到了由他牵头建起的饲养场,大门上方的牌子还是出自他的手笔。此刻是歇晌的时候,牛们或卧或站,大多在悠闲地反刍。生产队集体养的几头种猪,又产下了两窝共二十多头小猪崽,被称为“洋猪”的纯白小猪崽看着十分喜人。这种猪的瘦肉率高,很受城里人喜爱。但杨俊逸也得到了一些反馈,就是这种猪的肉口感不如土猪。上次去地区参加会议,他特地去农科所请教了畜牧专家,他们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正在想办法改良。粟泽学要向他反映的,可能也是类似的问题吧?
饲养场里很安静,几头种猪吃饱了,都躺在洁净的圈里休息,只有几只小猪崽从圈里钻了出来,满院子撒欢溜达。
牛圈里几个圈舍的卫生已经打扫过,只剩最后两个还脏着。杨俊逸见粟泽学正在打扫,也不说话,操起一把铁锨就干了起来。
铁锨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惊动了粟泽学,他扭头一看,才发现是杨俊逸,忙说道:“杨书记,快放下,让我来就行了。”
“和我还客气呀?”杨俊逸说,“都快两点了,你吃午饭了吗?”
“还没呢。想着你可能要来,稀饭早就熬好了,还烤了你最喜欢的红苕。”
“看来,我的脚板是洗干净了的,正赶上主人的饭点!”
杨俊逸的话把回乡青年逗笑了,忙说道:“你还记得这土话呀,我都好久没听人讲过了。”
粟泽学说得不错,“我的脚板是洗干净了的”正是当地的一句俚语。农村多土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只有洗干净了脚板才好进主人家的屋。想着过去当知青时的趣事,杨俊逸笑了。不大工夫,剩下的两个圈舍卫生打扫完了。两人走到外面,在一个盆中洗了手,杨俊逸问道:“给你添人的事解决了吗?还是采取临时指派?”
“还好,总算落实了。派了个回乡女青年来。今天上午她家中有事,我让她先回去了。”
杨俊逸察觉到他说这话时神情的微妙变化,半开玩笑地说:“看来,我们粟大队长是在成人之美哟,你可得抓住这个机会,喜欢人家就早点说出来!”
粟泽学脸一红,说道:“哪有这回事嘛!只不过在一个饲养场,大家接触得多了些……”
“看你这模样就晓得喜欢上人家了!”杨俊逸打趣道。
“还不晓得人家的态度呢……也许人家根本看不上我……”粟泽学终于承认自己喜欢上了那姑娘。
“这么好的小伙子要是看不上,就是有眼无珠了。”杨俊逸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大纸包,里面包着几个馒头,对粟泽学说:“记得你家小妹妹喜欢吃馒头,我多买了几个,等会儿你带回去吧。”
粟泽学也不客气,接过了馒头,将八仙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又把一瓦钵稀饭从灶台上端过来,又从灶膛里扒出几根红心红苕放在桌上,说道:“这红苕是去年的,保存得好,很甜。”
“看来,我的口福不错。”杨俊逸边吃边说,“你不是有事要说么?”
“还不是洋芋和南瓜的事。这些天都有人来要种。我说这是杨知青书记在这儿搞的试验基地,要等他来了才行。”
“看你说得这么吃力,什么杨知青书记,你直接说杨知青多好,别人都晓得。”
粟泽学笑了笑,又说:“还有人直接去刨那些洋芋,摘南瓜的也有。”
“大家想种是好事,但这洋芋和南瓜都是商品代,就像杂交水稻一样,不能直接做种。大家想种,到时可以通过正规渠道获得。”
“我也给大家讲过,但讲得没你明白,你一说就清楚了。”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粟泽学的助手、回乡青年刘小秦来了。刘小秦比粟泽学小两岁,是去年高中毕业后回乡的。见到杨俊逸,她羞涩地笑了笑,赶紧拖了个大簸箕,在院子边新搭的草棚里剁起了猪草——大大小小二十多张嘴都等着下午的那顿猪食呢。
过去的牲口棚经过一番修整,把煮猪食的大锅挪到了外面,余下的空间又添了两个新猪圈。但饲养员住的那张床还在原处。
杨俊逸问道:“你晚上还在这儿值守?”
“是的。这一点和你在时一样。现在牲畜多了,更要多加防备。”杨俊逸想起他在这里时,队里的那个饲养员为了谋取私利,不惜虐待生产队的耕牛,以便在牛死后,好收取珍贵牛黄的往事,不禁点了点头,说道:“是的,现在饲养场的规模大了,更要看得紧一些才行。”
两人正说着,几只小猪大概是玩累了,从院中跑回来,从猪圈前那个专门留出的小洞里钻进去,找猪妈妈吃奶去了。
看着眼前的猪崽,两人的话头自然转到了养猪这个副业上。
粟泽学说道:“这洋猪好是好,长得也快,就是有些挑食,不如土猪耐粗饲,肉也没有土猪好吃。要是能把洋猪和土猪的优点结合起来就好了。”
“你这个问题说到点子上了。不光是苏白猪,其他的洋猪如长白、约克夏等都有这个缺陷。我上次去了趟地区农科所,他们正在研究这件事,准备培育新品种。我想,我们不能坐等新品种问世,完全可以自己试着改良猪种。我们当地的黑猪虽然个头不大,但耐粗饲、肉质好,可以试着让它们杂交,培育新猪种。就算没有培育出一个的猪种,但下的猪仔也可以自己育肥。”
“这个办法好!”粟泽学听杨俊逸这么一说,也兴奋了起来,问道:“说吧,要我做啥?”
“我给区委反映过,区长和书记都很支持,打算就以我们队的饲养场为试验基地,进行杂交猪培育,还申请到五百块钱资金。当然,这钱主要用于买种土猪和新增圈舍。这事还得征得队长同意才行。”
“哦,对了,这两年,我们队的苏白猪陆续下了几十头猪崽,在外面也有了些名气。但有些来买猪的社员说,这里太偏了,下了公路还要走几十里山路,要是能直通公路就好了。”
“你又说了个很重要的问题——路。这问题解决起来难度大一些,但再难也得解决。就让我们共同努力好了。”
两人都沉浸在要干一番事业的激动中,他们的情绪也感染了在外准备猪食的回乡女青年刘小秦。刚回来时,她总觉得前景暗淡,理想和现实对不上号,但眼前两人的谈话像一阵风吹过,让心里亮堂起来。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最后定格在粟泽学身上,一种别样的情感在心底弥漫。直到粟泽学对她说,要她照看下场里,他要和知青书记去找队长商量今后的工作,她才从那种沉醉的心境中回过神来。
三
就像一场大战前夕会出现短暂的静寂一样,秋收前夕的山里也呈现出相对轻松的景象。这个时候,农人出工也只是做些辅助性工作,且中午歇息的时间会延续到下午四点以后。
杨俊逸和粟泽学在队长家里没见到他,他妻子说,队长一放下碗就出门了,说是要去田里转一下,看看在哪块田里开镰。
杨俊逸二人略一思忖,便走了出来,沿着通往仁和水库的小道,追踪队长而去。仁和水库不大,也就五百余亩,却是好几个大队为数不多的备用水源。今年夏天雨水比往常多,水库的水没怎么动用。此刻,宽阔的水面在秋风的吹拂下波光粼粼,几棵岸柳柔枝轻摇,显得婀娜多姿。那些有着漂亮羽毛的翠鸟鸣叫着掠过水面,停在岸边的石头上,寻觅着小鱼小虾。
杨俊逸在这里当了四年知青,比同点的同伴多待了整整两年,这也让他对这里的山水有了更深的感情和了解。
行走在这里,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现,让他心潮起伏。
他想起集体的两头猪刚来时的事情。那时两头猪都只有十多斤,雪白的身躯呈仿钟形,和当地的猪差别很大。按照提供种猪的农科所的喂法,小猪吃的全是生饲料。这虽然让承担养猪任务的知青点不用煮猪食,却让他们不得不花许多时间去寻青绿饲料。记得有一次农活忙,给小猪备的料少了些,还没收工,两头小猪崽居然跳出圈,从知青点没关严、兼作猪圈的厨房跑了出来,跑进一块红苕地,对着茂密的苕藤大快朵颐。担粪路过的几名社员挥着扁担去赶,两小猪居然径直跳进水库,朝水深处游去。
几位社员见闯了祸,赶紧给杨俊逸报信。杨俊逸也急了,一口气跑到水库边,脱了外衣就跳进水里,朝两头小猪游去。那天,还是在粟泽学的帮助下,费了好大劲才将两小猪捉拿归案的。也是从那时起,他才知道猪也有游泳的天赋。
事后,杨俊逸找到队长,要求为两头种猪划出专门的饲料地。
人高马大的生产队长却有个抠抠搜搜的毛病,对私对公都这样。队里的社员说,从没见他家请过客,这事杨俊逸信。他们知青点的人到齐后,队长破天荒请大家吃了一次菜豆腐,可食物端上桌,才知道所谓的菜豆腐,就是一些掺了点包谷面的青菜叶子。于是,一个点的知青们私下里都叫他“铁公鸡”。
大队有一辆机耕船,专门用来耕水田,这也是四大队唯一的机械化农具。机手共两人,一男一女,给哪个生产队耕田就由哪个队管饭。在一队,这饭很难派下去,因为队长太抠,总想着让社员承担这些开销。知青点就多次接受过招待机手的任务,任务是圆满完成了,但机手的伙食费却迟迟结不了,队长总是想方设法推脱,让承办人多付出、少获取。他知道知青在这些事情上不会太计较,多次把这烫手的山芋派给杨俊逸。直到杨俊逸离开这里,队里都没有给他结清招待大队机手所用的粮食。
杨俊逸深知他的秉性,申请划拨那几亩饲料用地时,就承诺除了集中种植和收获时由队上安排劳力外,平常的管理都由知青点自己承担,且不要生产队多给工分,这才把饲料地争取下来。
杨俊逸和粟泽学围着生产队的田地转了一大圈,才在队里最高处的一块田边遇到队长。
“粟队长,大中午就顶着大太阳察看谷子长势呀?”杨俊逸问他。本来是想和他开个玩笑,说是来“看风景”的,但又想到这个中年的汉子并不是能开玩笑的人,就直接说是来察看谷子长势了。
队长粟辉满见是杨俊逸,忙朝他笑了笑,说道:“是你呀,这不马上要开镰了吗,看一下心中才有数。杨知青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阵了,光找你就跑了大半个钟头。”
“哦?找我有事呀?”
“有事。我们找个凉快的地方说。”杨俊逸指着不远处的山崖,三人走过去,各自寻了块石头坐下,伴着山崖下淙淙的流水声聊了起来。
杨俊逸将此行的目的及开展猪种改良的事讲了一遍,队长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杨俊逸知道他在权衡利弊,就直接讲了这事会给生产队带来的好处,这才见粟队长的脸色好看了些。
此刻,粟辉满的脑子里转得飞快,不停算计着。之前队上的集体经济薄弱,呈现空心化态势,是杨俊逸竭力建议的生猪养殖让生产队的集体经济增长上来的。现在区上拨专款进行猪种改良,一旦成功,效益肯定不错;退一步说,就算没培育出新猪种,下的猪崽照样能卖钱。他还想,除了养种猪下崽卖,再养些肥猪,猪肉在当下可是抢手货!杨俊逸带来的消息,就像人瞌睡了有人递枕头一样。
在初秋的艳阳下,伴着淙淙流水声,三人就具体事项仔细商量起来。
冬天到来后,秋季栽种的良种洋芋收获了,不多的土地居然收了上千斤。生产队饲养场的改建也终于完成。除了在原来的牛棚中新建了几个猪圈、买了几头上好的本地母猪,还将外面的简易棚子砌了墙,用作煮猪食和放置精料等物品,另外,饲养员值班的床也从牛栏里搬到了这里,让饲养员住着更舒适一些。还有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区里已经将修路列入了规划,相信不久就能实施。
粟泽学和刘小秦的婚事也定了下来,双方家长商定婚期就定在来年农历大年十五。到时要请杨俊逸来主持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