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风里像带了刀子，割得人脸生疼。我裹紧了外套往回走，路边的草早就黄透了，却有一丛野菊花，贴着地皮开得泼辣，黄灿灿的，像谁撒了把碎金子。
　　 野菊花非常朴实，它不挑地儿，田埂上、石缝里，只要有点土，就能扎下根。我蹲下来看，花瓣薄得像纸，风一吹就颤，可偏是这颤巍巍的样子，倒比那些养在花盆里的金贵玩意儿多了几分硬气。
　　 想起那年也是这样的秋，你拉着我往山坳里钻，说有好东西给我看。路不好走，你走在前头，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我踩着你的影子，一步一步跟。后来就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野菊花，黄得晃眼，风过的时候，整座山都在晃，像一片流动的金子海。
　　 你指着那些花，眼睛亮得很，轻声说：“你看，它们不用人管，自己就能活成这样。”
　　 我当时没说话，就觉得你比花好看。你蹲下来摘了一朵，别在我头发上，指尖蹭过我耳朵，烫得我心尖都颤。你说：“以后每年秋天，我都带你来这儿。”
　　 那时的话，说得比蜜甜，可蜜会化，话也会凉。
　　 后来你走了，去了南方，说那边有更好的前程。我去送你，火车站人多，你把行李箱往我手里一塞，说：“等我站稳了，就来接你。”我点点头，没敢抬头，怕眼泪掉下来，你笑话我。火车开的时候，我看见你扒着窗户朝我挥手，手挥得越来越慢，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不见了。
　　 我还在原来的地方待着，守着一间小杂货店，卖些油盐酱醋。店门口的台阶上，不知什么时候也冒出几株野菊花，是风刮来的种子，还是鸟衔来的，说不清。我看着它们发芽、长叶、开花，一年又一年。
　　 第一年秋天，我收到你的信，说那边热，连秋天都暖烘烘的，看不到野菊花。我回信，说家门口的花开了，黄得很。
　　 第二年，信来得慢了，你说忙，项目赶工，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我把信读了又读，折成小方块，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第三年，没有信了。我去邮局问，人家说没有我的信。我站在邮局门口，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像在笑我。
　　 再后来，从同乡嘴里听到你的消息，说你在那边成了家，娶了老板的女儿，住大房子，开小汽车。有人问我，要不要去找你问问。我摇摇头，问啥呢？问你当年说的话算不算数？还是问你过得好不好？过得好，我不扰；过得不好，我又能做啥？
　　 就像这野菊花，春生夏长，秋开花，冬枯荣，都是自己的事，旁人替不了，也拦不住。
　　 有一年秋天，下大雨，连着下了三天三夜。我担心门口的野菊花，怕被雨水冲坏了。雨停了，我赶紧跑出去看，泥水里，花茎歪歪扭扭，可花瓣还是黄的，沾着水珠，亮晶晶的，像哭过，又像没哭。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又跟你去山坳里看野菊花。你还是老样子，穿着白衬衫，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你说：“你看，它们多厉害，雨打不倒，风吹不坏。”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一着急，醒了。窗外的月光，白花花的，落在地上，像一层霜。
　　 我起来，披了件衣服，坐在门口看野菊花。夜很静，能听到花瓣上的水珠往下掉的声音，滴答，滴答，像谁在哭。风过的时候，花影晃啊晃，倒像是你在跟我说话。
　　 其实我知道，你早把我忘了。就像忘了那年山坳里的野菊花，忘了你别在我头发上的那一朵。可我忘不了，忘不了你指尖的温度，忘不了你说“每年都来”时的样子，忘不了野菊花晃成一片金的时候，你眼里的光。
　　 人这一辈子，就像走一条路，有的人陪你走一段，就拐到别的路上去了，剩你自己，还得接着走。路上的风景，看过了，记在心里，就够了。
　　 秋又深了，野菊花还在开，一朵一朵，黄得扎眼。我每天坐在店门口，看着它们，有时候会想起你，有时候不会。想起的时候，心里也不那么疼了，就像风吹过花瓣，轻轻的，晃一下，就过去了。
　　 有个小姑娘来买糖，指着野菊花问：“奶奶，这花叫啥？”
　　 我说：“野菊花。”
　　 她说：“好看，能摘一朵吗？”
　　 “摘吧，它们野得很，摘了还会再开。”我笑着回答。
　　 小姑娘摘了一朵，蹦蹦跳跳地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跟在你身后，觉得整个秋天的光，都落在了身上。
　　 风又起了，野菊花晃啊晃，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摇头。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枯了，谢了，埋在土里，等明年春天，再冒出绿芽来。
　　 就像我心里的那些事，埋着，不说，可到了秋天，还是会跟着野菊花一起，悄悄冒出来，黄灿灿的，带着点苦，又带着点甜。
　　 日子就这么过着，一天天，一年年。野菊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也老了，头发白了，背也驼了，可每次看到它们，还是会想起那年的山坳，那年的你，还有那年落在头发上的，那一朵野菊花。
　　 有时候会想，人跟花，其实也差不多。都得在土里扎下根，都得经风经雨，都得在该开的时候开，该落的时候落。没啥不一样的，就是人比花多了点念想，多了点忘不了的事。
　　 但念想这东西，也像野菊花的种子，风一吹，就落进心里了，不用管，不用问，自己就发了芽，长了叶，到了时候，就开出花来。
　　 黄灿灿的，一朵，又一朵。
　　 开在心里，开在深秋的风里，开在每一个想你的夜里。
　　 不声张，不张扬，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开着，像我对你的那些话，没说出口，却从来没停过。
　　 秋深了，天凉了，我把外套又紧了紧。野菊花还在路边开着，风吹过，它们晃啊晃，像是在跟我打招呼，又像是在跟我说，别急，慢慢走，前面还有路。
　　 是啊，前面还有路，还有明年的野菊花，还有藏在心里的，那些忘不掉的，暖烘烘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