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风与歌(散文)
秋天的晚上,风带着桂花香,从窗户缝钻进来了。我对着电脑,循环放着《往日时光》,脑子空空的。李行亮的声音听着暖暖的,跟晒过太阳的旧被子一个样,一句“人生中最美的珍藏,正是那些往日时光”出来,我手里茶杯晃了一下,热气蒙了眼,那些快忘光的老事儿,突然就清清楚楚想起来了。
那时候我家还在老家属院,红砖墙被日子浸得发黑,墙根下蹲着几只猫晒太阳,尾巴慢慢扫着地上的梧桐叶。我们这帮半大孩子,路过就爱逗它们,故意跺下脚,吓得猫“嗖”地蹿上树,又蹲在枝桠上瞪我们,每次都能笑半天。我们最盼冬天,不是为堆雪人,是海拉尔一到冬天就下雪,雪一飘,王爷爷就会把他那架掉了不少漆的手风琴搬出来了。
到了夏天,我们就去伊敏河边上。那时候家属院离河边不远,走路也就十分钟,傍晚吃完饭,大人们搬着小马扎去河边凉快,我们就跟着跑,比谁先跑到河边的大柳树下。伊敏河的水清清的,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偶尔还有小鱼游过去,我们就蹲在河边,用手撩水追鱼,溅得满身都是水也不在乎。岸边的柳树垂着枝条,风一吹,枝条就扫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王爷爷也会去,不过夏天他不拉手风琴,改吹口琴了。那口琴是银色的,被他擦得锃亮,揣在贴胸口的口袋里,拿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体温,偶尔能闻见他口袋里装的薄荷糖味。
他吹得最多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调子一出来,河边的蝉鸣都轻了不少。大人们聊着家常,张阿姨说她家孩子考试考了第一,李叔叔说今年的麦子收成好,声音时高时低。我们趴在河边的草地上,草叶上还沾着露水,有点扎腿,可我们不管,就盯着天上的星星,看它们一颗一颗亮起来,听口琴声顺着河水飘向远处,好像能飘到天上去。有一回我问王爷爷,为啥总爱吹这些老歌。他摸了摸我的头,手上的茧子蹭得我额头有点痒,说:“这些歌里藏着日子呢,日子过着过着就老了,歌却能把日子留住。”那时候我不懂这话啥意思,只觉得口琴声特别好听,跟河边的风似的,轻轻的,却能吹到心里去。
那时候的日子是真穷啊。只有过年才能穿上新衣服,平时穿的都是哥哥姐姐穿过的旧衣服,我哥的裤子给我穿,裤腿太长,我妈就给我卷两圈,缝上两道线;我姐的棉袄给我穿,袖口短了,就接一截浅灰色的布,看着有点丑,可我穿上特别高兴,觉得跟新的一样。可我们一点都不觉得苦,放学路上捡几根树枝就能当枪玩,你当“鬼子”我当“八路军”,追着跑一路;在院子里挖个坑就能玩弹珠,谁赢了弹珠,能揣在口袋里炫耀好几天;晚饭要是能喝上一碗玉米糊糊,再就着一碟咸菜,我能喝两大碗,觉得是天大的幸福。
最难忘的是有一回,我们几个小伙伴凑钱买了半根香肠。那时候一根香肠要五毛钱,我们攒了好几天的零花钱,小胖出了一毛五,我出了一毛,还有两个同学各出一毛二,凑够钱跑到小卖部,老板用油纸把香肠包起来,我们捧着油纸,跟捧着宝贝似的。又从家里偷偷拿了瓶啤酒——是我爸藏在床底下的,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拧开盖子倒了小半瓶,剩下的又塞回去,还特意擦了擦瓶口,怕被发现。我们躲在煤房后面的角落里,那里有堆干草,坐着软乎乎的。小胖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把香肠切成小块,块儿有大有小,谁都想拿大块的,推来推去半天,最后决定“石头剪刀布”,赢的人先挑。我运气好,挑了块最大的,放嘴里一嚼,咸香咸香的,觉得比现在的红烧肉还好吃。啤酒倒在几个破碗里,碗边还有豁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啤酒是凉的,喝到嘴里有点苦,可我们笑得特别大声,还得时不时停下来,听听有没有大人过来,跟做贼似的。那时候我们总说,以后要一起挣钱,买好多好多香肠,喝好多好多啤酒,让每个人都吃够、喝够。可谁也没说以后会咋样,只觉得当下的快乐,就跟手里的香肠似的,香得能记一辈子。
后来家属院要拆迁,墙上画满了红圈,写着“拆”字。大人们忙着找新房子,我们却有点难过,因为知道以后不能在院子里玩弹珠,不能听王爷爷拉琴了。搬家那天,卡车停在门口,我们往车上搬东西,王爷爷拄着拐杖过来了,手里拿着那架旧手风琴,琴身上的漆皮又掉了不少,他说要给我们拉最后一首《往日时光》。琴声一响,我鼻子突然就酸了,眼泪掉在新衣服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印子。我妈想给我擦眼泪,我还不让,觉得不好意思。王爷爷拉完琴,把口琴塞给我,说:“以后想听歌了,就吹吹这个。”我攥着口琴,觉得它沉甸甸的,跟攥着一块宝贝似的。
再后来,我去外地读大学,毕业后又留在外地工作,很少回老地方。有一次放假回去,特意绕到老家属院的位置,那儿已经盖起了高楼,玻璃幕墙亮闪闪的,红砖墙、梧桐树、小煤房都没了,连伊敏河的岸边都修了栏杆,铺了石板路,再也不是以前坑坑洼洼的土坡了。我站在河边,拿出王爷爷给我的口琴,吹了一段《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口琴有点生锈了,调子断断续续的,风一吹,琴声就散了,跟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一样。我看着河里的水,还是清清的,可总觉得少了点啥——少了柳树枝扫过水面的波纹,少了趴在草地上看星星的我们,也少了那阵顺着河水飘远的口琴声。
去年冬天,妈妈给我打电话,说王爷爷走了,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架手风琴,眼睛闭得很安详。我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赶紧捂住嘴,怕同事听见。同事问我咋了,我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想起了一些旧日子。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又听了《往日时光》,李行亮的声音还是温温的,可我却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以前听的是快乐,现在听的是怀念,还有点说不出来的难过。
现在我们真的变了模样。我穿着合身的衣服,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电脑是最新款的,桌上还放着咖啡机,想吃香肠就能去超市买,想喝啤酒就点外卖,再也不用像小时候那样凑钱解馋。可我总觉得,现在的香肠没有以前的香,现在的啤酒也没有以前的甜。每天为了生活忙忙碌碌,早上赶地铁,白天开会、写报告,晚上加班到八九点,日子跟上了发条的钟似的,一圈一圈转个不停,偶尔停下来,就会想起老家属院的雪、伊敏河的风、王爷爷的琴声,还有那些一起分享半根香肠的伙伴——不知道小胖现在还爱不爱吃红薯干,不知道当年一起玩弹珠的同学,现在过得咋样。
前几天整理旧东西,从箱子底下翻出了那架口琴,上面的锈迹又多了点,我用棉签蘸着酒精擦了擦,试着吹了吹,居然还能出声。调子还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吹着吹着,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夜,河边的柳树垂着枝条,星星亮得跟撒了把碎钻似的,王爷爷坐在小马扎上,脚边放着个搪瓷缸,口琴声顺着河水飘向远方,我们趴在草地上,你捅我一下,我挠你一下,笑得没心没肺,连蝉鸣都觉得好听。
原来王爷爷说得对,歌里真的能留住日子。那些往日时光,就像藏在琴声里的风,藏在香肠里的香,藏在旧棉袄里的暖,不管过了多久,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亮亮的、暖暖的。就像歌里唱的,“但是只要想起往日时光,你的眼睛就会发亮”,哪怕现在的日子再忙,只要想起那些穷得只剩下快乐的时光,就觉得生活还充满盼头,好像再累都能扛过去。
有时候我会想,要是真能回到往日时光,哪怕只有一个晚上也行啊。我想再听王爷爷拉一次手风琴,看他在雪地里转圈;想再和小伙伴们凑钱买半根香肠,推来推去抢着挑大块的;想再去伊敏河旁听一次口琴,趴在草地上看星星,听大人们聊家常;想再看看老家属院的红砖墙,摸摸墙根下晒太阳的猫,哪怕被雪沫子落进脖子里,凉得直缩脖子也行。可我知道,日子是回不去的,就像河水不能倒流,雪花不能再飘回天空。但那些美好的记忆,会一直留在心里,像一盏灯,在以后的日子里,照着我们往前走,不管走多远,都不会忘了当初的快乐。
秋夜的风还在吹,桂花香越来越浓,《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在循环播放。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气暖了喉咙,也暖了心里的那些旧时光。原来人生中最美的珍藏,真的就是那些往日时光——那时候穷得只剩下快乐,却把快乐酿成了一辈子的甜,不管到啥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