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山】梦徊大栈房(散文)
在小说《黄台瓜辞》里,我构想中的恩阳古镇大栈房青瓦黑檐,院子一重挨着一重,曲廊幽深,深藏庙堂与江湖的隐秘。时至冬日黄昏,天暗风寒,客栈静伫在肃杀的冷寂之中。巴中城内,废太子李贤因一首规劝母后放下屠刀的《黄台瓜辞》激怒了武则天。恼怒之余,女帝终于向这个自己的最聪明也最能威胁她登临帝位的儿子举起了屠刀。此刻,前往巴中毒杀李贤的钦差丘神勣正快马扬鞭。得知女帝下达的旨意后,李贤乳母偷偷逃出长安,沿路广撒英雄帖,招徕天下豪杰志士齐聚巴中,共商阻击丘神勣的对策。隆冬苦寒,巴地处处飞雪。恩阳大栈房是各路豪杰赴约之地,庙堂、江湖、世俗各方纷纷登场,一时风云暗涌。来与不来,有关生死和道义。冷肃黄昏,客栈柜台上搁置着巴山烈酒烧老二,是等待,是承诺,也是渺茫的希望。
去年某个春日午后,我走进古镇恩阳,走进端坐于恩阳河畔幽深的大栈房,复建的客栈内空无一人,唯有楼阁婉曲,光线明灭匐行。恍惚之间,那一场注定失败的江湖盛会在眼前依稀上演。我沉浸在对过去的遐想里,沉入大栈房古旧的时光深处。
古镇恩阳是一个大茶馆。沿河木房老街,一字排开的太师竹椅,一碗浓酽的恩阳老鹰茶,一排迎风摇曳的巴江柳。江湖往事,袍哥传奇,市井百态,全在茶香里氤氲。因着木街的阻隔,半掩的大栈房少了一份水汽淋漓的烟火世俗,却多了一份神秘莫测的富贵矜持。千年水码头,无限兴衰事。许多精彩的细节随风飘进客栈,隐藏在雕镂精美的客舍深处,经由旅客的羁梦渲染,传向四面八方。
史料记载,大栈房是米仓古道上有名的客栈,是恩阳古镇千年水码头煊赫的符号之一。客栈静矗在魁字湾街巷尽头,卷拱硬山式屋顶,砖木结构,穿斗梁架,青瓦屋面,木壁拱门,彩绘梁柱,既有川北民居特色,又有徽派建筑风韵。大栈房是集提供马车、拴马、喝茶、看戏、餐饮、住宿为一体的多功能客栈。一共四套庭院,均呈现四合院布局,天井、戏楼、廊道和花园一应俱全,是古镇客栈中的翘楚。万山重障,川北自古山危路艰,唯有一江烟波畅行。南来北往的官贾行商匆匆走下渡船,走进大客栈,一夜酣眠,消解了旅途劳顿。等天明用过早茶,买几只提糖麻饼,撑着黑布伞淹留于古镇曲折的街巷,于万寿宫听一曲川戏《赵琼瑶四下河南》,或者寻友访客,诗酒唱和,此乐何极!等钱货两讫时,已是归期渐近。那就再吃一碗大栈房特有的“帽儿头”,在好友送别的离愁中一步三顾,走过起凤桥,登上客船,挥手自兹去,从此星散天涯。
唐人尤好游学,写过《滁州西涧》的韦应物送好友令狐岫仲宰恩阳时,是否曾动过游兴?他偕同好友沿江南下,最后在大客栈一梦巴江远?然而历史告诉我,大栈房没有这个幸运,它修建于清初,无缘与诗人在同一时空相见。而我的痴念仍在:青石板一直延伸到西街尽头,黝黑的木楼前,一棵四五人合抱的黄桷树前竖着一根海碗粗的旗杆,旗杆漆了黑漆,看不出年代,一面黄色旗子迎风招展,上有三个遒劲大字:“大客栈”。
这招展的酒旗,多次走进梦中。唯愿李白见过,当窗买醉赋诗;王勃见过,愈思桑梓父老;李贤见过,只有苦闷满怀……山水万古,客栈老去。够邈遥,每惆怅!
巴地人好义任侠,袍哥文化盛行,遇事喜打抱不平。有玄衣佩剑汉子于黄昏走下渡船,走过起凤桥,隐身在大栈房幽深的巷房里。深夜的刀光剑影被河风吹散。汉子于次日清晨登船,随渔歌飘然而去。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红梅仙子与书生王谔的某次幽会,是否就暗藏于幽深的天子号客房里?是夜,众栖客只闻仙乐飘飘,却不知这一对仙凡殊途、难以修成正果的怨偶,心里的凄风苦雨涨潮了恩阳河。“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凭枝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栏杆。”无事莫倚栏,只余泪阑干,一首红梅词,千年空遗恨。
太子李贤负笈离开巴中,前往天平山苦读,仍心怀一丝母帝放下屠杀李氏宗嗣念头的希冀。羁旅险阻,前事难料。李贤心忧家国,大栈房长夜不眠的孤灯,是否记取了太子一抹难言的苦涩?
左二侠托孤远遁,秋鹿鸣携爱北还,《黄台瓜辞》曲终人散。三峰端肃,红梅开落。千年梦徊,大栈房重现昔日繁华;星辉璀璨,兰桂桨搅动一河船说。一场淋漓的巴山夜雨,牵惹着恩阳河前世今生绵密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