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舌尖漫舞之烤玉米(散文)
玉米粒,粒粒饱满鼓胀,像极父母对我们的爱,满满当当、妥妥帖帖。它们在阳光下累积,堆成一座“爱”的山丘,沉甸甸、明晃晃地赫然摆放面前,于我这个小魔头更是爱恨交织,拾不起来,却也放不下。
当气温一天比一天高,知了声密集起来,雨水逐渐多起来,满山杜鹃花繁华落尽……春节前种下的糯玉米,嫩绿的禾苗喝足水分,储存足够的阳光,再加上时间积淀,乘着山风开花、结果。秸秆腰间的玉米棒子,吸收日月精华日渐圆润,直到摸起来鼓鼓胀胀、硬实回弹有力;其上端的玉米须也失去容颜憔悴不堪,吃嫩玉米的时光即将被开启。
我打小就贪恋玉米浓郁的甜香,尤其深爱烤玉米。怎奈我鼻子实在不争气,如泥土做的一样,动不动就流鼻血。上小学,无端流淌的鼻血,恶狠狠地晕染书页。老师看到后,火急火燎地用清水帮我拍额,用湿纸团塞鼻,方才止住那万恶的殷红。在家中,我清晨起床洗脸,鼻血滴落盆中漾开,清水霎时红艳艳,如硕大的血红玫瑰盛放。惧怕染上怪病,更怕家母闻知,将目光锁定在我身上:“你火气过太盛,以后必须吃两碗饭,才能吃烤玉米,要不然压制不住火气。”才开口说我,她那粗糙、沾着锅灰的手指,已快一步揩过我鼻下方,灰烬沁着草木馨香、烟火味与铁锈味交织,通通直达肺腑入心入脑。从此,饭桌上那两碗白米饭,成我目光的关隘,心中平白无故添一堵墙,每日每餐都在苦熬着,只为叩开那扇通往香甜的大门。
暑假总是与玉米棒子紧密相连。可家母嘴硬心软,还是担心我会饿肚子,那些和伙伴们一起上山砍柴火、背猪菜的清晨,她总是在前一天晚上就多煮几根玉米棒子,才出锅就挑三两根留着。说是煮的我可放心大胆吃,她已问过好多年长者,说煮玉米是粗粮,不仅营养丰富、热量低,还有助于消化……
因为爱,办法总是比困难多,不知家母从哪里打听到,让我吃烤玉米时用冷水淋一下,说是能很好去火气。傍晚,我背猪菜、砍柴火回家,灶膛里又烤着嫩玉米,远远地就听到玉米爆破的噼里啪啦声,那香味悠远绵长,仿佛在召唤、在等待,等待一个孩童归来,完成一颗慈母心的期许。
可惜命运捉弄人,一波未息一波又起。我上中学,在校莫名晕倒,家母听闻,着急忙慌地让家父带我去医院,检查一圈下来,医生诊断没问题。暑假帮着理烤烟再次晕倒,家母说我吃饭太少,吃烤玉米过多,营养跟不上,精气神自然不好,以后不吃两碗饭,就坚决不能碰烤玉米。禁令再次上身,她防我如防贼,那段不堪岁月被落实到处,吃饭成可怕事,妥协、坚持交替呈现。香喷喷的烤玉米,在我这里神秘、色彩化,总会无端闯进我梦中,在我耳畔时时呼唤。于我这贪吃烤玉米的小魔头来说,要比平时多吃下一碗饭实属不易,米饭吃起来寡淡无味,在嘴里嚼出渣子难以下咽。如今回想起来,我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告知自己已成过去式;我也会苦笑,笑自己顽皮不听劝,也算是对过去做最后的告别仪式。
我想肆无忌惮吃上烤玉米,唯有秘密基地——荒野。放牛时节,牛群在溪畔慢嚼青草,我们便如脱缰野马,偷偷潜入碧绿青纱帐,专挑鼓胀欲裂的玉米棒子,掰断,藏掖。四处张望着寻得清幽僻静处,燃起枯枝败草,火苗猛地蹿起。青碧的玉米棒子投入其中,外衣在烈焰下哔剥蜷曲,渐成焦褐的薄翼。粒粒珠玑在火中鼓胀、爆裂,绽出内里嫩生生的腴肉,甜香裹着焦煳气,弥漫开来。
时有火魔作怪,一不小心就把玉米看得黢黑如炭;或遇虫蛀之穗,烤炙间竟钻出白胖活物,惹得一片惊慌大叫。邪恶的笑声溅落,争抢过来、烫手的玉米在掌心颠来倒去,齿尖已迫不及待地啃噬。粒粒玉米在口中爆开,蜜汁混着粗粝的烟火气,在唇齿间横冲直撞。这烟熏火燎的野味,竟成童年至上的美食。雨水阳光交织的山坡,牛蹄踏碎青草窸窣,溪水潺潺私语,合奏成这场荒野盛宴的序曲与终章。
吃太饱没力气,懒洋洋的只想躺着,灭火成老大难题,唯有讲公平。水源近,双手撅起来,你一捧我一捧。没有水,一人抬一个石头丢进去,甚至懒惰到,你一脚我一脚踹泥头覆盖。顽皮、捣蛋安放在我们身上再适合不过。
恣意妄为的日子,我是家母的小骗子。想吃烤玉米,躲过她的视线就好。细嗅芬芳识别那有烤玉米味就到那,村里人家朴素大方,到那吃到那,没人会计较。村里人家那么多,家母实在太忙,忙于伺候土地,忙于奔波一家人的吃喝,着实很难抓到我,没有实证无法判刑。家中烘烤房建在厨房后面,间隔距离远不说,还隔着两扇木门,开门、关门咯吱作响,岂有偷吃不成的理?
流鼻血、晕倒的岁月,我暗暗发誓不再偷吃烤玉米,再吃是小猪、小狗。我以后得听家母的话,否则这样下去迟早会病入膏肓,家境本就不富裕,拿什么给我……可馋虫一上身,誓言又被束之高阁,故技重施。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也会被抓现行。只是家母又能把我怎样,不过是恶狠狠地骂几句,末了放下几句狠话。在烤玉米面前,我还是个怂包,总被玩弄于股掌,不久又忘记教训,偷偷摸摸吃。家母知道后摇头、叹气,虽然在批评我、骂我,可总觉得她也在责备自己,要是有好的东西,我又怎会啃那烤玉米。
贪吃鬼,满心满眼都是吃,记住的也是吃。烤玉米要好吃,得趁热,还得毫无章法。家规森严,在我们家吃烤玉米都中规中矩,一整个玉米棒子烤熟才吃。可是这样吃新鲜吗?味道真的刚刚好吗?忠实的嘴巴不会撒谎,要吃新、味道又要恰到好处,那一定是才烤熟离开火源。烤熟一点吃一点,最甜、最鲜。这经验来自一位年长者。去帮杨大爹家搬湿烟叶回家烘烤,回到他家饿肚子、衣服湿,生火取暖,饭未熟,烤玉米吃。靠近火源熟一面,他就递过来,我们齐声说要等烤熟再吃,他说赶紧吃,这样才新鲜好吃呢。看到家父同意,不好意思再拒绝只好接着,剥几粒放进嘴里嚼起来,鲜甜味超乎想象,直奔头顶。
饥不择食的日子,骚主意最多。野外也好、家中也罢,吃剩的烤玉米总留给我们这些孩子。一整根或几节玉米棒子,我们都嫌弃占据衣服口袋,只揣玉米粒,存着上学、背猪菜、砍柴火的路上吃,与伙伴分享是必然。那时的我们对衣服的选择,最看重的是口袋,宽大最适宜。方便我们揣黄瓜、李子、桃子、湿花生、烤玉米、核桃、板栗等一系列能挺饱肚子的山中果子、果仁。我弟对衣服口袋的要求更严苛。外婆一来家里,哀求在衣服正前方缝制个大口袋,至于样子、布料不做要求。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做口袋的布是从破旧不堪的衣服裤子上拆卸。不细看误以为一块补丁,不过是朝上留一个口子。他却乐此不疲,在家人、伙伴面前炫耀。为人如口袋宽宏大量、寡言少语,从不与人闹矛盾,他朋友伙伴多,也时常分享口袋里的东西。说句实话,他口袋里能时常装着的多半是烤玉米,男孩子活动量大、食量大,哪能存得下来?
现如今街道巷口,烤玉米的香气总在勾人魂魄。一个火盆,一小块铁丝网,一小半袋带壳的嫩玉米,小摊即成。炭火上的烤玉米矜持地被钳子翻转,散着精雕细琢的诱惑。买一个捧在手中,咬一口,舌尖却莫名空落,童年的那份奢华呢?那粗野跳动的火焰呢?那无遮无拦的嬉闹呢?那座母亲用两碗饭垒砌、攀越不过的高山呢?……皆如昔年野地蹚起的层层青烟,风一吹杳无踪影。
此刻,唇齿间每一声细微的爆裂,都在倾囊低语:人间珍馐,何曾在于炉火纯青的技艺?它深埋于家母那半是约束半是疼惜的心坎深处,烙印在野火边争抢滚烫玉米的伙伴剪影里。那呛人的、炽热的童年,早已在岁月坛藏中无声发酵,化作记忆里永难复刻的佳酿,越陈越香,仿佛长双脚,往岁月深处行走。
后来,我背井离乡去上大学方知,家母当年设下那两碗饭的关卡,并非阻隔而是深深关切。生命中最深沉的爱,往往就藏在曾令我们厌恶规训之中,如同玉米的甜香,唯有穿越烈焰的煅烧,方才抵达灵魂深处,在舌尖漫游舞动。
说来奇怪,我上小学总流鼻血,念中学晕倒过几次,往后就一切正常,实现吃烤玉米自由,却无过去那份浓郁甜香,总觉得缺失什么。细细回味,原来是那份约束,那份藏在玉米芯里的爱,加上那份自我绽放的狂野。
现如今吃烤玉米总会想起过去,想起那些欢乐或悲哀的过去,原来它们早已根植入体,流淌进血液里。原来是爱的延续与播种,种在玉米粒里,年年覆年年,深沉却不厚重。
纵然光阴流逝,世情翻新,到父母对我们的爱,如眼前的玉米粒,饱满、实在永恒着,无华亦无价。它无需加秤砣来衡量,却足斤足两、沉甸甸地装在我们心底的谷仓里,成为最滋养生命根本的食粮。原来家人的爱,从来都不是以声势衡量,而是那些细微处看似严苛的、过分的要求,其中蕴藏的爱却如饱满的玉米粒,颗粒饱满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