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天就没好过，总是阴沉沉的，动辄阴风怒号，寒彻透骨。乡下更冷一些，因为田野空旷辽远，北风畅通无阻，吹着尖利的呼哨卷着沙尘、枯枝和落叶等扑过来，拽得树梢咯吱咯吱乱响，恨不能将路人吹走。
　　 村里的青壮年多了起来，看来在外务工的行情并不好，早早就回来过年了。好久不见的乡亲们，见了面倍感亲切，男女老少都能攀谈几句，两三人凑一起愉快地交流心得，畅谈出门在外的见闻和经历。
　　 于老二家的松涛也回来了，不过，他在家吃了午饭就得走了。他在许昌市区买了房，离家只有三十多里地，来往方便。这次回来是给父母送新衣服的，下周五堂弟俊涛结婚，自己在外面咋节衣缩食，断不能让父母在众亲友面前丢了面子。
　　 人是衣裳马是鞍，于老二的新衣服一穿，顿时有了精神，容光焕发。瓦蓝灰，中长款，不大不小盖到膝盖，弯腰抬腿毫无约束，既感觉不到紧绷，又不显得肥胖臃肿，量身定制都未必如此合适完美，咋看都非常满意。不过，摸到商标一看就傻了脸，怒形于色，“挣了多少钱心里没个数吗，显摆个啥？”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于松涛把准备好的说辞一一道来，“假的，高仿版，前年的老款，恰逢商家清仓大处理，最后一件。我穿上试试，胖了些，你穿肯定合适。不贵，俺妈你俩这些衣服加起来还不到八百。”
　　 “这件多少钱？”
　　 “二百八十九。”这个数字自然是松涛提前合计好的。
　　 “那不贵。我相中了一件羽绒服，和你妈去看过几回了，价格一直没落。大众服饰，还三百多块，没舍得买。”于老二实话实说。
　　 “没买就对了。想要啥跟我说，在城里住着就有这点儿方便，哪个商场、超市，啥时候啥地方搞活动，大促销，我不摸得门儿清。”看审核通过，松涛得意地说。
　　 于老二穿上新衣服，喜滋滋地说出去走走，去老三家看看，其实也是想让别人看看他的新衣服。出门碰见于松涛的发小，“哎吆，叔，七匹狼，名牌啊！”
　　 “呵呵，啥名牌啊，三百块不到，能买到名牌？”
　　 这小伙儿经常来家玩，不含糊也不拘谨，直接上手，扒领子，找标签，闻闻，拍拍，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瞧瞧这蓬松度，三百恐怕连个袖儿都买不住。”
　　 于老二急了，“高仿真，假的。现在啥造不了假，连人身上的部件都能造假，何况是衣裳。”
　　 “能，能，能造假，谁说不能哩。叔，俺又不找你借钱，怕个啥嘛？”小伙子笑得诡谲，说话也阴阳怪气的，“我找松涛哥说句话儿中不中？”
　　 难道是真的？于老二仔细再看看做工，搓搓面料，揉揉里子，耸耸肩感受感受分量，轻飘飘的，柔软，隔风，还挺暖和，还真不像假的。兔崽子，敢跟老子耍心眼儿，你还嫩了点儿。
　　 于老三在家正向三轮车上搬礼品，一件牛奶，一箱苹果。他接过老二递过来的烟说，“俊涛的婚期越近，心里越发不踏实，生怕有什么细节疏忽遗漏。下午再去亲家一趟，看还有啥要求，把上车礼，下车礼，改口费啥的再确认一下，别到那天了出幺蛾子。”
　　 老二对此非常认可，“那可不，有新娘坐车上就是不下来，临时加价，弄得都下不来台。是该当面鼓对面锣说个清楚，不能用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别人的意思。现在的人，各敲各的算盘，谁是吃亏的主儿？说话要小心谨慎，无论女方提啥要求，你都要先应承下来，回来咱再作商议。形势走到这儿了，天塌下来，只能顶住，适者生存，万不可弄得鸡飞蛋打。一旦错失机会打了光棍，对不起祖宗哇。你看如今村里恁多男孩说剩下就剩下了。”
　　 “礼多人不怪，就是说再去看看。多问问，说清楚，啥事咱商量着来。”老三媳妇从厨房出来，看见老二的新衣服，不由得眼前一亮,“二哥，新衣裳下午借给你兄弟穿穿。”
　　 于老二当即脱下来给弟弟试试。兄弟两高矮胖瘦不差上下，穿上也是非常合适。说好吃过午饭来家里拿。
　　 午后，刚放下碗，三婶就来了，不过，她改变主意了，拿了三百块钱要把老二的羽绒服买下来。俊涛结婚那天，老三还得穿。他身上的羽绒服薄厚不均，跑绒，粘得哪儿都是，捡也捡不净，显得邋里邋遢的，还是黑色，不吉利。
　　 于老二抚掌大笑：“我正有此意，卖给你！柜子里有喝茶的棉袄，也没穿几次。我要恁多衣服干啥？”
　　 轻飘飘一句话就这么转让啦？于松涛心尖儿一颤，差点儿掉下泪来。他和老婆都是打工族，没啥技术文化还不高，随时都有被裁员的可能。夫妻所得除去房贷，一家三口的花销，所剩无几。大儿幼儿园大班了，最近催生的呼声很高，都有奖励了，还是不敢要二胎。他和朋友合作在美团申请了一个号，下班后送外卖，攒了好久才给父母置办下这些行头。多少个凄风冷雨的夜晚，后半夜了还在许昌的大街小巷飞驰电擎，争分夺秒。那时候感觉自己不是骑手，而是一只昼伏夜出伺机行动的野兽，机警，勇猛，彪悍。
　　 三婶开心地舒了一口气，“二嫂，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自从生了两个儿，我和你兄弟再也不敢随便花钱了，去了商场超市，都是先找特价那两字。”
　　 松涛妈自然深有体会，“谁还不是这样熬过来的。人家是想儿子想疯了，咱是想闺女想疯了，这都是命。”
　　 于老二来了劲儿，“看他们兄弟六个，一个个顺利长大，结婚生子，谁不羡慕咱。于家人丁兴旺，你妯娌三功不可没。”
　　 “哈哈哈。”松涛插嘴说，“爸，你光用嘴说说，画大饼哩。咱得开个表彰大会，发个奖状，立个字据。”
　　 松涛妈是过来人，那是妥妥的人间清醒，“奖个啥？给你个孙子白天黑夜抱住，不抱还着急。”
　　 大家笑作一团，其乐融融。
　　 人家买了件便宜衣裳，你从中受益，三婶也感觉不妥。“松涛，再给你爸买一件吧，也不可能回回都能碰见好机会，钱不够了我再给。”
　　 于老二抢答，“够够够，他下了班晚上没事儿多溜达溜达，总能遇到好机会。买不了七匹狼，就不会买个六匹狼，能穿就行。不过暂时不用买。俊涛结婚是大事，花钱的地方说来就来。”
　　 “哈哈，你啥时候？在哪儿？听说过六匹狼？”于松涛心里暗暗叫苦，老爹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电视上有过一个金六福，是卖酒的。”三婶能想到的就这些了。
　　 “对了，婶，俊涛结婚准备喝啥酒？”
　　 想岔开话题，你忙去吧。不等三婶回答，于老二把羽绒服往弟媳手里一放，“随行就市，现在咱这儿办喜事用的都是双沟珍宝坊。赶快收拾收拾去吧，早去早回，下起雪来路就不好走了。呀，忘了，还得找你钱哩。”
　　 “不找了，不找了。省得去城里跑了，还占了个大便宜。”三婶满心欢喜，站起来要走了。
　　 “别慌哩，俊涛他妈。你看这箱苹果，箱子更好看些。你走亲戚哩，让松涛搬过去跟你换换？”于老二这主意真不错！令松涛母子瞪大了眼。
　　 “哦，真不错。不换了，不换了，不还有箱牛奶哩，一百多块呢。咋能老占便宜。”三婶这次是真的走了，逃避似的。
　　 “一家人客气啥，于字再简单，一笔也写不出俩来。”暂不说换苹果的事儿，于老二拿着那三百块钱一张一张逐个摸摸，弹弹，照照，装模做样地辨别真假，脸上透着狡黠。
　　 松涛妈脸上则是几分不舍，迟疑不决，剜了一眼老伴儿，再看看儿子，“看这话说的，换换？搬给你三叔一箱苹果，还要再换回来一箱。让别人看见了不笑话？”
　　 “就是，哈哈哈，还是亲叔呢。”于松涛大笑几声极力掩盖住内心的酸楚苦涩。出门没看老黄历，今天诸事不宜。这老头穿着新衣服嘚瑟了半个多小时，损失千把块，还要搭进去一箱苹果。岂止是箱子好看，果子还好吃哩，价钱在那儿摆着呢。在外奔泼劳碌，谁不想家中的爹娘活得安逸开心，干嘛要揭穿真相惹大家不痛快。他瞄了一眼父亲，发现父亲也正悄悄地看他，那神情像犯了错的孩子。你牛，你厉害，你赢了。放心，老于，咱两谁跟谁啊，去偷笑去吧，老二，于清河。他走过去搬起苹果箱，“妈，给他们算了，换不换是他们的事儿。一箱苹果算啥，咱能让他吃亏？占小便宜也不是你的风格啊？还多给了十一块钱哩，是不是？”
　　 意见统一。于松涛扛起苹果箱追三婶去了。一股风扑过来，从袖子，领口钻进身体，忍不住就是一个哆嗦。远处白雾苍茫，看样子今天一定会下雪的。六匹狼，六匹狼这个词儿在脑海辗转徘徊，挥之不去，他仿佛看见几匹狼在天际奔驰飞跃，前呼后应，不知疲倦地你追我赶。对呀，为啥叫七匹狼，叫六匹狼多好，同样野性，霸气，成双成对，则更显团结和谐，超级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