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家的院子里有一个老葡萄架，已经有些年头。葡萄架是大舅自己搭的，大舅年轻时走南闯北做生意，练就了一副好身板。那年春天，他从集市上买来几根杉木，又向隔壁老张借了锯子和刨子，叮叮当当地忙活了三天。葡萄架就搭成了。
　　 葡萄苗是邻居老李送的。老李在县农技站工作，知道大舅爱侍弄这些，特意挑了棵好品种。大舅在葡萄架下挖了个深坑，垫上腐熟的鸡粪，又覆上一层细土，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那棵嫩苗子栽了下去。
　　 第一年的时候，那棵葡萄藤只长出几片叶子，稀稀拉拉的，弱弱的似乎没有啥精神头。大舅妈就对大舅说：“这个苗估计活不了。干脆也别管它了。”大舅却很有耐心，每天傍晚都要去看看，浇点水，拔拔草。有时蹲在那里一待就是半个钟头，烟抽完了也不起身。村里人笑他：“老刘，你这是要把葡萄当儿子养啊？”大舅就嘿嘿地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第二年夏天，葡萄藤忽然一个劲就猛劲长开了，嫩绿的枝条顺着架子爬，转眼就铺满了大半个棚顶。大舅翻看了了如何养殖葡萄的书籍后，学着拿着剪刀给它修剪掉了多余的枝蔓，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姑娘梳头，不敢有丝毫的闪失。剪下来的枝条他也不扔，捆好了送给想种葡萄的邻居。
　　 第三年，大舅种的葡萄还真结果了，一串串青色的果子藏在叶片间，大舅高兴得在葡萄架下走来走去，然后又去集上买了一个藤椅。他说他要每天在葡萄架下看着那些葡萄。从那天后，大舅每天都坐在架下乘凉，仰脖子看，傍晚才进屋休息。路过的人总要停下来夸几句：“老刘，你这葡萄长得真不赖！”大舅就站起来，踩着凳子剪下几串塞给人家：“拿回去尝尝，还没熟透，酸着呢。”
　　 葡萄熟透的时候，是紫黑色。大舅妈用旧床单缝了几个布兜，挂在葡萄架四周，防止熟透的果子掉在地上摔烂。孩子们放了学总爱往这里跑，仰着小脸在架子下转悠。大舅就举着竹竿，专挑熟透的给他们剪。葡萄汁染紫了孩子们的嘴角和手指，他们笑着闹着，把籽吐得满地都是。
　　 西院的王奶奶腿脚不好，大舅每天都会送一小篮葡萄过去。王奶奶推辞，他就说：“您尝尝，今年的特别甜。”其实哪年他都这么说。王奶奶接过篮子，总要回赠些自己腌的咸菜或做的酱。后来王奶奶搬去城里儿子家住了，葡萄熟了的季节，大舅去城里卖葡萄都会去王奶奶家看望她，每次去都会给她送去几串葡萄。王奶奶呢，也会给大舅装回一些她做的咸菜和酱。
　　 有一年夏天特别旱，井里的水都快见底了。大舅每天用洗脸水浇葡萄，自己却好几天才洗一次澡。葡萄藤蔫头耷脑的，叶子卷了边。对门的小赵看见了，晚上悄悄把自家的潜水泵拉过来，接上长管子往大舅家井里注水。大舅早上发现时，小赵已经去镇上上班了。那天晚饭后，大舅拎着两串最大的葡萄站在小赵家门口，硬是等到八点多钟小赵下班回来。
　　 葡萄架下也是说事的地方。谁家有了难处，来找大舅商量，大舅就泡一壶高末，两人坐在葡萄架下慢慢聊。在这样的光景里，再难的事似乎也能想出办法来。东头的老孙家儿子结婚缺钱，大舅二话不说借了他五千；后街的小媳妇和婆婆闹矛盾，大舅让大舅妈去劝和，自己在葡萄架下抽了半包烟。
　　 大舅的葡萄越种越好，名声传到了邻村。有人想花钱买他的苗子，他摆摆手：“提啥钱呀？秋天来剪枝条就是了。”后来真有人来，还带了些自家种的苹果。大舅高兴得直搓手，非留人家吃饭不可。大舅妈炒了几个菜，开了瓶过年剩的白酒，两人在葡萄架下喝到月亮上来。
　　 去年冬天特别冷，大舅着了凉，咳嗽总不见好。葡萄藤该修剪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小赵知道了，带着几个年轻人过来，按大舅指挥的，该剪的剪，该绑的绑，还施足了底肥。大舅趴在窗户上看，急得直喊：“祖宗们，一定要慢点呀！那是明年的结果枝！"小赵笑着喊：“您放心，保证跟您伺候得一样好。”
　　 今年春天，大舅的病好了，葡萄架又发了新芽。嫩绿的小叶子一天一个样，大舅站在下面仰头看，发现叶子上有几个尖尖尾巴的绿虫子，大舅赶紧翻看他那本有关葡萄的书籍，按照上面写的买来农药，经过几次灭虫葡萄架上的虫子消失不见了，大舅的笑容比葡萄还甜。
　　 前些日子我回去看大舅，正赶上葡萄熟透。他拉着我在架子下说话，手里不停地修剪着过密的枝条说：“这棵葡萄啊，就像咱们这条胡同，枝条多了要修剪，邻里间有点小摩擦也正常，但根始终是连着的。”
　　 临走时，大舅照例给我装了一大袋葡萄。我推辞说吃不了这么多，他硬塞给我：“分给同事尝尝，咱们这葡萄，别处买不着。”袋子里除了葡萄，还有大舅妈腌的酱黄瓜，说是给楼上新搬来的小夫妻的，他们老家在外地，吃不到这个。
　　 我拎着沉甸甸的袋子走在胡同里，回头望去，大舅还站在葡萄架下朝我挥手。阳光透过茂密的葡萄叶，在他身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那景象，像极了一幅年代久远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