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仙姑”驾到(散文)
那年的夏天好热呀,知了在树上“吱吱吱”叫个不停,像装了小喇叭。我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那些小蚂蚁好厉害,扛着比自己大好多的面包屑,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往墙缝里走,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排着队,一个个都把小手拉得紧紧的。有只小蚂蚁偷懒,趴在面包屑上不动,后面的蚂蚁就用小触角戳它屁股,它才慌慌张张爬起来,好好笑哦,我笑得咯咯响,想伸手摸它们,又怕把它们的队伍弄散了。墙根的牵牛花,粉嘟嘟的像小喇叭,对着太阳吹“滴滴答”,突然“哐啷哐啷”响,牵牛花吓了一跳,露珠掉我手背上,凉凉的像小玻璃球。
我抬头一看,大姑奶推着自行车过来了,只见车把上的蓝布包鼓鼓的,像只吃饱的小胖猪,一颠一颠的。车后有片叶子,跟着车轮转圈圈,到像是在跳圆圈舞。大姑奶的裤脚卷起来,像两个小喇叭,腿上还粘了片小叶子,我踮脚想去够,被她看见了,用手指轻轻弹了下我的脑门,“啪”一声,可却一点都不疼。
“小毛豆,又想偷偷摸摸做啥呀!”大姑奶的声音脆脆的,像是在咬冰糖。槐树上的麻雀被吓跑了,扑棱扑棱飞起来,掉了几片叶子,正好落在我的羊角辫上,像戴了小绿花。我扔掉树枝扑过去,辫子上的红带子飞呀飞,故意撞了下她的胳膊。蓝布包一歪,滚出几个黄澄澄的枇杷,圆滚滚的像小皮球,毛毛的蹭得手心直痒痒。我拿起一个咬了口,立刻酸得我都皱成了小老头,舌头尖却是甜甜的,像大姑奶笑起来的眼睛。“慢慢吃呀,”她用围裙擦我嘴角,“后山的小松鼠等着呢,昨天它们扒我竹篓,小爪子抓得咯吱响,跟你一样嘴馋。”我吐了吐舌头,把最大的枇杷塞兜里,冲她做个鬼脸想跑,却被她拽住了衣角。
那个时候大姑奶是巷子里的唯一的医生,她的药箱好神奇,里面的小瓶子装着花花绿绿的片片,像是彩虹糖;白纱布打开能当小旗子,风吹得哗啦啦地响;小镊子在她手上转呀转,像是会跳舞的星星。我们都爱跟着她,脚踢着小石子,有点怕又有点盼,怕那个亮晶晶的针管,扎胳膊就像小蜜蜂蛰一下,痛得龇牙咧嘴;同时又盼着她来,因为药箱底下有橘子糖,糖纸在太阳下闪闪的,剥开“哗啦”一声,像小蝴蝶张开了翅膀。我趁大姑奶给阿婆换药时,踮脚往药箱里瞅,脖子上的红领巾晃呀晃,她用带酒精味的手指刮我鼻子:“小馋猫,乖的话给你两颗,不然糖糖就没有了哟。”我赶紧捂住嘴,偷偷伸手去摸,却被她笑着拍开手。
有次我追门口那只黄蝴蝶时,小白鞋踩进泥坑,“扑通”一下摔在了地上,膝盖破了个小口子,血珠像小红豆冒了出来。我咧开嘴刚要哭,大姑奶背着竹篓跑来了,竹篓里的草草枝枝像是小帽子,还有七星瓢虫在上面爬,有只爬到她的帽檐上,歪着头看我。她蹲下来,围裙上的补丁蹭到我脸,暖暖的有太阳味。“不怕不怕,大姑奶给你变魔法。”她拿出冰冰的手帕擦伤口,撒上白白的粉粉像是小星星。“嘶——”我吸吸鼻子,她从口袋摸出颗糖,剥开亮晶晶的纸塞我嘴里,橘子味的甜甜水漫开来,疼痛立刻就跑掉了。我含着糖嘟囔:“姑奶姑奶,您的魔法是不是糖做的?我猜您兜里还有!”她笑了,又摸出一颗在我眼前晃:“猜对啦,但要先听话哦。”她哼着怪怪的歌,像小猫打呼噜,手轻轻拍着我的背,竹篓里的蛐蛐还“瞿瞿”叫,像是在唱歌伴奏。
巷子里的人都说大姑奶会仙法,因此都喊大姑奶为“仙姑”。李家婶婶肚子疼得打滚是,大姑奶只要掏出个黑乎乎的药丸放进她的嘴里,手在她肚子上画圈圈:“小宝贝快出来,外面有甜甜的枇杷,还有小毛豆的糖,再不出小毛豆要吃光啦。”没多久就听见小宝宝“哇”地哭,像刚出壳的小鸡叽叽叫。我拍手喊:“大姑奶好棒!好棒!”还蹦蹦跳跳转圈,差点撞到门框。王家爷爷的腿疼地哼哼唧唧,大姑奶采来了带刺的草,熬成绿绿的水给他敷,边敷边说:“这是给腿上的小妖精喂毒药,不然抓来给小刺猬吃,刺猬咔嚓咔嚓吃得香。”我赶紧说:“还要给刺猬吃糖,让它们更有力气!我帮您抓小妖精!”爷爷被我逗笑了,说:“那要请小毛豆当军师哦。”过几天爷爷就能拄拐杖走了,见人就说:“仙姑的药比蜂蜜还甜呢!”
我最爱扒着自行车后座跟她去看病,脚晃呀晃地拍打着车轮,把影子踩得扁扁的像是小饼干。车铃铛掉了,她用红绳拴个铁环,摇起来“哐啷哐啷”地像拨浪鼓,吓得路边的小刺猬都蜷成了毛球,像一颗颗大栗子,有只露出小尖嘴看我们,鼻子一耸一耸的。我冲小刺猬做了个鬼脸,大姑奶拍了拍我腿:“别欺负它,晚上它会来挠你痒痒哦。”路过河边地芦苇荡,她摘了片宽叶子,卷成哨子吹“呜呜”地响声,像是小野猫撒娇,蜻蜓停在车把上听,翅膀闪闪的像水晶衣。我抢过叶子也想吹,鼓着腮帮子脸红红的,只发出“噗噗”声,逗得大姑奶直笑,于是她手把手地教我,可我却怎么也学不会,赌气把叶子扔进水里,看着它飘远了又拉着大姑奶的衣角撒娇。有次去邻村看一个发烧的小男孩,回来时天黑黑的,月亮躲在云后面偷看,像害羞的小姑娘蒙着纱巾,路边的萤火虫提小灯笼飞呀飞,像掉了一地的星星。大姑奶突然停车指天上:“小毛豆你看,星星像不像药箱里的糖片?”我仰着头数,脖子都酸了,真的好多亮晶晶的,好像一伸手就能抓到。她声音软软的:“等你长大,要给别人糖吃哦,像给小蚂蚁分面包屑,它们会用触角给你作揖说谢谢呢。”我含着糖使劲点头,糖渣还粘在牙上。
后来大姑奶慢慢忘事了。有天放学,看见她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捏着空药瓶贴在胸口,麻雀落在她肩上,她还摸摸麻雀的小脑袋,嘴里念叨:“小毛豆呢?我留了枇杷,还有给小松鼠的,它们昨天敲窗,爪子挠得玻璃叮叮响。”她的头发乱糟糟像蒲公英。可她却忘了早上刚给了我满满一兜枇杷,还用红绳串成了小灯笼,挂在我书包上晃呀晃,说是要我提着小太阳上学。我跑过去拽大姑奶的衣角,她愣了半天笑了:“哦,小毛豆回来啦,快,糖……”她掏遍口袋,却只有几颗皱巴巴的瓜子,于是她的手耷拉下来像被雨打蔫的向日葵。我把兜里的枇杷塞给她:“姑奶吃,我留的。”她接过去傻傻地笑,不知道放嘴里,我只好剥开来喂她,汁水顺着嘴角流,我用手帕擦着,就像她小时候照顾我那样。
她忘的事越来越多。煮面条时倒了半罐盐,尝了尝皱眉:“这糖咋咸咸的?是不是小老鼠换了?它们把甜糖藏洞里了,明天我去挖,让小猫看着它们。”我哈哈大笑:“姑奶,那是盐不是糖!”她瞪着我:“你个小调皮,肯定是你换的。”大白天开着灯,指着灯泡说:“快看,天上掉下来小太阳,暖暖的给小猫当窝,小猫肯定喜欢这个圆滚滚的小床,蜷着打呼噜。”我学小猫“喵喵”地叫,她拍手笑着,像个小宝宝。有次她拿我作业本当药方,用毛笔在上面画圈圈,念叨:“给小毛豆的药要画小兔子,长耳朵的,这样她就不怕苦啦,小兔子会陪她喝药讲故事。”我放学回来看到,气得把作业本摔在了桌上,她吓得往后缩,像被雨淋湿的小奶狗,眼里滚着泪:“小毛豆不气,大姑奶给你变糖吃……变不出来了呀……”我的心一下子软了,像温水泡过的棉花,走过去拉着她的手,挠她手心:“骗您的啦,我不气,你看我画的小兔子好看不?”我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兔子,她立马笑了,指着说:“这兔子没长耳朵,肯定是小糊涂兔。”她的手心还是暖暖的,像小时候捂过的药瓶,只是没力气给我剥糖纸了。
她渐渐不认识草药了,药箱上落了厚厚的灰,像盖着棉花糖。有天我帮她收拾床时,发现枕下有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叠着好多橘子糖纸,平平整整的像星星碎片。窗台上的花盆里,她不知啥时种了枇杷核,冒出片小芽芽,歪歪扭扭像小问号,好像在问“小毛豆去哪了”。我给小芽浇水,偷偷对它说:“等你长大结果子,我分给姑奶吃,我们一起逗小松鼠玩哦。”窗外的知了还在叫,可再也没有“哐啷哐啷”的声音停在巷口,老槐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是在想着谁。
大姑奶走的那天,也是热烘烘的夏天,知了叫得好响。我放学回家,看见她躺在床上,嘴角翘翘的像梦到好吃的,手里还攥着片枇杷叶,叶脉像奶奶的银镯子亮亮的。窗台上的小芽芽,不知是谁浇了水,精神抖擞地站着,叶子上的水珠闪闪的。巷子里的人都来了,李家婶婶抱着的娃娃已经会走路了,摇摇晃晃扯大姑奶的衣角,咿咿呀呀喊“奶奶”,手里还举着没吃完的枇杷,汁水像小蜜糖河流到了胳膊上;王家爷爷拄着拐杖,时不时用袖子擦眼睛,拐杖头敲地“笃笃”响,像是在说再见。他们站在院子里不说话,只有风吹槐树叶子“沙沙”响,像好多人在轻轻唱歌。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大姑奶也是这样,在我哭的时候,轻轻拍我背,哼着我听不懂的歌。
收拾东西时,我在药箱夹层摸到个硬纸包,打开来,几颗橘子糖躺在玻璃纸里,亮晶晶的像被太阳亲过。还有张黄黄的纸,上面用红铅笔歪歪扭扭画着小毛豆,圆滚滚的身子,头上有三片叶子,旁边画着举着糖的小兔子,兔子耳朵上还有小野花,写着:“给我的小毛豆,甜滋滋。”我的眼泪“吧嗒”掉在纸上,晕开了铅笔印,好像又看见大姑奶推着自行车,裤脚像小喇叭,声音脆脆的:“小毛豆,看姑奶给你带啥宝贝啦!”我好像又大声喊:“是糖吗是糖吗?我猜是橘子味的!”
现在每个夏天,我都会去后山摘枇杷,用竹篮分给办公室的同事。他们像我小时候一样,攥着黄澄澄的果子,脸蛋吃得脏兮兮,笑起来露出小豁牙,像枝头上的小太阳。我口袋里总装着橘子糖,看见蹲在路边哭的小家伙,就会剥开糖纸递过去,逗他们:“再哭糖就被小蚂蚁搬走啦,它们可机灵了,昨天还偷了我一颗呢。”看他们含着糖笑起来,眼睛弯成小月牙,鼻涕泡都笑破了。有次给扎羊角辫的小妹妹分糖,她仰着脸问:“叔叔,您会仙法吗?您的糖糖能让难过飞走,像蝴蝶一样飞哦。”我摸她软软的头发,学大姑奶的样子说:“是呀,这是秘密魔法,不能告诉别人,不然就不灵啦。”风吹过老槐树的声音像是在回答,像有小松鼠在枝头跳,尾巴扫得叶子沙沙响。
窗台上的小芽芽长成小树了,每年都结圆滚滚的枇杷,阳光透过叶子洒在地上,晃悠悠的光斑像大姑奶药箱里的片片。我常常坐在树下,看着蚂蚁搬家,看着蝴蝶在飞,手里捏着枇杷叶,叶脉像奶奶纳的鞋底。风吹过,叶子轻轻晃,像大姑奶在说:“小毛豆,要把甜分给大家哦,像蒲公英的种子,飞呀飞呀。”我对着叶子偷偷说:“知道啦姑奶,我还会跟他们要谢谢呢,像你教我的,谁不说谢谢,就不给第二颗糖。”说完我自己笑了,像小时候一样,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