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人生】我爱故乡的赣南脐橙(散文)
【家园】我爱故乡的赣南脐橙(散文)
若有人问我,故乡最勾人的是什么?我不待想就答:是那漫山漫坳的赣南脐橙。打小在赣南山里长大,我的日子像被橙香泡着——春晨橙花沾着露的清,秋午橙果晒着阳的甜,连冬夜窗台上晾橙皮的暖,都嵌在记忆里,剥不掉,忘不却。城里水果摊的脐橙总差股劲,要么裹着保鲜剂的闷味,要么甜得发虚,哪有故乡的实在?那是红土养、赣江水浇、秋阳晒透了的果子,咬一口,满是土地的本味。
我家老屋后头,有片橙林,是爷爷用锄头一垅土一垅土开出来的。树干不高,却粗得要两只手合抱,枝桠往四下伸,像老家堂屋的木梁,稳稳托着满树绿。我刚记事那阵,每到清明前后,橙树上就冒白花,米粒点儿大,躲在叶缝里,不凑近瞧根本找不着,可那香却野得很,能飘出半里地。清晨背着书包路过,风裹着橙花香扑过来,混着田埂上新翻的土腥气,吸进鼻子里,连步子都软了。奶奶总站在橙林边摘菜,见我嗅着鼻子走,就笑:“橙花这么稠,秋里准是满枝的甜。”我就天天盼,盼着枝桠上的小青果,快点变成橙黄的模样。
夏天的橙林是我们的乐园。树叶长得密不透风,阳光漏下来,在地上洒成星星点点的亮。我常和隔壁的阿明、阿珍钻进去,找块没草的土坡躺下,看橙叶被风掀得翻过来,露出背面浅绿的绒;听蝉在枝头上扯着嗓子叫,还有远处稻田里的蛙鸣,混在一块儿,是夏天最热闹的调儿。有时我们会比谁找的橙果大,那时的果子刚有鸡蛋大,青得发暗,硬得能硌疼牙,可我们还是宝贝似的揣在兜里,仿佛攥着块糖。爷爷扛着锄头来巡林,见了就笑:“小馋猫,急啥?等霜降过了,霜气浸过,才甜得透哩。”
终于熬到深秋,橙林像被谁泼了桶蜜色的漆,一下子亮起来。枝桠上挂满了脐橙,有的套着半透明的纸袋,风一吹,纸袋窸窣响,露出底下橙得发亮的皮,像灯笼似的;有的没套袋,在太阳下晒着,果皮上泛着油光,伸手一摸,滑溜溜的,还带着温乎气。爷爷每天天不亮就去林子里,手里攥着把旧剪刀,磨得锃亮,是他用了二十年的老物件。他走得慢,每棵树都要瞅半天,见着熟得透的果子,才踮起脚,手指轻轻扶住果柄,剪刀“咔嚓”一声,果子就落进竹篮里。他的手糙得全是老茧,指节上还沾着红土,碰着果皮时却轻得很,像怕碰碎了刚蒸好的糖糕——那橙树是他的命,每颗果子都像他的娃。
我总爱跟在爷爷身后,像条小尾巴。他教我选果子:“你看,表皮要光溜,没疤没坑的,拿在手里得沉,像揣着块小石子,这样的果子才水足、糖多。”我照着他的话找,在一棵老橙树下摸着颗大的,掂了掂,手腕都觉得坠。爷爷帮我剪下来,在他蓝布褂的衣角上蹭了蹭——那衣角总沾着土和草屑,却比任何布都干净——递到我手里:“尝尝,刚下树的,还带着土气。”我急着剥开,指甲刚掐进果皮,“啵”的一声,橙香就涌了出来,混着点清清爽爽的果酸,勾得喉咙直发痒。果皮薄得很,一撕就下来,露出里头一瓣瓣的果肉,像裹了层糖衣的玛瑙,亮晶晶的,能看见里头的汁。
掰一瓣塞进嘴里,牙齿刚碰到果肉,汁水就炸开了,甜意顺着舌尖往喉咙里淌,却不齁人,尾端还带着点凉丝丝的回甘。我吃得急,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衣襟上,留下圆圆的黄印子。爷爷见了,从兜里掏出块粗布帕子——是奶奶用旧衣服改的,边角都磨毛了——递给我:“慢些吃,没人跟你抢。”可我哪顾得上,咽了嘴里的,又去掰另一瓣。故乡的脐橙核少,有时吃一整个,也就遇着一两颗籽,省心得很。奶奶常说:“咱赣南的脐橙,是老天爷疼咱,给咱这红土,给咱这赣江水,才能长这么好的果子。”
那时家里穷,脐橙金贵得很。除了留些给我和弟弟解馋,大多要攒着卖钱。每到收果的日子,村口就停满了大卡车,车斗里铺着软布。村民们挑着竹筐来,筐底也垫着布,怕碰伤了果皮。爷爷挑脐橙最较真,但凡果皮有半点磕碰,或是个头小了点,都要挑出来,说:“要让外头人吃到咱赣南最好的橙,不能砸了咱的招牌。”卖剩下的小果子,奶奶就用来做橙皮糖。她把橙皮剥下来,刮掉里头的白瓤——那白瓤涩得很,不刮干净糖就不甜——切成细细的丝,用清水泡上三四天,每天换两次水,把涩味去了,再放进锅里,加冰糖慢慢煮,煮到橙皮丝变得透亮,再捞出来晒。冬天围在灶边,嚼着橙皮糖,橙香混着糖味,从嘴里暖到心里。
后来我去城里读书,最想的就是故乡的脐橙。城里的水果摊也有卖“赣南脐橙”的,可吃着总不对味——有的甜得发腻,像裹了层糖精;有的没什么汁水,嚼着像棉絮。每次放寒暑假回家,刚到村口,就看见爷爷站在橙林边的老樟树下等我,手里准提着个布袋子,装着刚摘的脐橙,袋角还沾着新鲜的红土。“快尝尝,今年的果子比去年还甜。”他说着,把袋子往我手里塞,他的手还是那么糙,却比城里的任何东西都暖。
去年深秋,我回了趟故乡。老屋后头的橙林更旺了,爷爷年纪大了,腰弯得厉害,不能再天天去巡林,就交给了堂哥。堂哥在城里读的农业大学,回来后给橙树施有机肥,不用除草剂,草长旺了就用镰刀割,烂在土里当肥料;还在网上开了店,拿着手机直播摘脐橙,镜头里的橙林金灿灿的,订单从北京、上海,甚至新疆飞来。他笑着说:“叔,现在日子好了,咱要让全国人都吃到咱赣南的好脐橙。”我跟着他去摘脐橙,还是用爷爷教的法子,挑表皮光滑、沉甸甸的,剥开一尝,还是小时候的味道——甜得踏实,香得亲切,连那点果酸,都还是记忆里的清。
傍晚的时候,夕阳把橙林染成了金红色,果子上的水珠闪着光,像撒了满树的星星。我坐在橙树下的石头上,嚼着脐橙,听爷爷讲过去的事:他年轻时怎么顶着烈日开荒,怎么在暴雨里抢救橙苗,怎么看着第一颗橙果挂在枝头上,激动得一晚上没睡……风里裹着橙香,混着爷爷的声音,忽然就懂了,我爱的哪里只是脐橙?是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是爷爷手上的老茧,是奶奶灶上的橙皮糖,是藏在橙香里的童年,是那些一去不回却永远温暖的日子。
如今我在城里,每次看见水果摊上的赣南脐橙,总要买上几斤。剥开果皮的那一刻,橙香飘起来,就像回到了老屋后头的橙林,看见爷爷站在树下笑,听见奶奶在灶边喊我吃橙皮糖。那甜不是凭空来的,是红土一寸寸养的,是秋阳一天天数着晒的,是山里人用日子慢慢熬的。我爱故乡的赣南脐橙,爱它的甜,爱它的香,更爱它藏着的故乡的暖——那是无论走多远,都能让我心里发甜的念想,是刻在骨子里、融在血里的乡愁。
二0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