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豆芽菜常吃常有(散文)
豆芽菜是我们家困难时期常吃的菜,因为乡下人吃菜讲究的是便宜,有个菜吃就行了。如今的菜市场的角落里,常有一些菜贩子批发来的豆芽,灰白里透出一点黄,蜷曲着,挤挨着放在大塑料袋里。
买豆芽菜的人也不少,但大抵是些贫家妇女,或老或小,在豆芽堆里挑拣,拣那粗壮些的,水灵些的,卖豆芽的汉子也不言语,只将秤杆拨弄得叮当响,末了再抓上一小把,塞进主顾的菜篮里,算是人情。这交易便成了。
过去家里穷,母亲每每从菜市场回来,篮子里都会多了一包水汽淋漓的豆芽。她将豆芽倒在盆里,放水冲洗,一根根地掐去根须。这活计颇费工夫,我小时常帮她做。豆芽根须细如发丝,掐得久了,指尖便染上黄褐色,洗也洗不掉。母亲说,这是穷人的印记。
豆芽下锅,不过瞬息间事。油锅烧热,投以蒜末辣椒,刺啦一声响,便将沥干的豆芽倾入。猛火快炒,不过翻几个身,便即出锅。炒得久了,豆芽便软塌塌的,失了爽脆。我家的豆芽买回来,母亲炒的时候,总是恰到好处绝不过火,炒好之后,脆生生,水灵灵,盛在粗瓷盘里,倒也像模像样。
饭桌上,豆芽菜是我家的常客。两块钱就能炒一大碗倒也实惠。所以那年月,豆芽菜便成了我家的主菜。即便过年过节的日子,桌上有了一些鱼和肉,也会有一大碗豆芽菜作为一道菜,而且这道菜父母吃得最多,父亲和母亲都说,豆芽能解腻还能解毒。我知道,他们才舍不得多吃那些肉菜呢,只是要留给我们。豆芽便宜,一斤不过块八毛钱,却能炒出一大盘,足够一家人下饭了。
记得有一年冬天,姥姥病重,父亲和母亲回了东北拿走了家里的所有的钱。家中光景惨淡。连着数日,饭桌上只有豆芽菜一味。初时奶奶还会变着花样做,或炒或拌,或煮汤。到后来,连油也省了,只将豆芽在白水里焯过,撒些盐粒便吃。我那时年少,吃腻了,便摔筷子闹脾气。奶奶也不骂我,只默默将我的碗挪过去,把我嫌弃的豆芽拨到自己碗里,低头吃了。哥哥则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一边吃一边把饭碗弄得叮当响。邻居邹娘知道我家的困难,隔三差五会来我家,要不就给我家端来一盘肉菜,要不就给我家拿几个肉包子,有时还会拿一块说是“吃不了剩下的肉”她的话明显是在撒谎,那年月哪有人家有吃不了剩下的肉呀?奶奶说:“人家哪是吃不了呀?明显是为了帮咱们!你俩可得记住邹娘的好呀!”其实奶奶不说,我和哥也明白邹娘是在帮我们,所以每天我和哥去井台打水,都会给邹娘家抢着打满两水缸。邹娘拿来的肉,奶奶会给我和哥包豆芽馅的饺子,每次煮好饺子,奶奶都会让我给邹娘家端过去一盘。
一天,我和哥放学回家,看见奶奶在院中鼓捣些什么。走近看时,竟是一只粗陶缸,里面铺着厚厚的绿豆,盖着湿布。奶奶说,今天她翻箱子时看见家里还有一袋绿豆,刚给我爷爷通了电话,爷爷告诉了她生绿豆芽的方法,她要自己学着发豆芽。她还说我爷爷说了,自己生的绿豆芽有豆芽味,保准比集市上卖的好吃。而且还能为家省下买绿豆芽的钱。奶奶会生豆芽吗?我不信,她生了豆芽后,我便日日去看。没想到第三日的时候,绿豆果然冒出白芽,如无数细小的触手,探向虚空。奶奶小心照料,每日浇水数次,又将陶缸挪到暖处。不过五六日,缸中已是满满一簇白生生的豆芽,比菜场上卖的还要肥嫩。
那晚,我们吃了自发的豆芽。奶奶颇得意,说往后不必买豆芽了。我对奶奶说:“你豆芽发得这般好,不如多发些,拿去集市上卖罢。卖了钱还可以买块肉换换青菜。还可以改善家里的生活。”其实我当时说的也只是一句赌气话,没想到奶奶却当了真。
此后,我家院中便摆满了陶缸瓦罐,皆用来发豆芽。奶奶发了豆芽,便挑到街边去卖。起初无人问津,豆芽怎么拿出去怎么拿回来。但奶奶也不灰心,她把拿回来的绿豆芽分给左邻右舍,他们吃后都说奶奶发的绿豆芽属于笨豆芽,纯绿色的,吃着好吃还健康。因此,他们吃过的都去街上给奶奶做宣传,后来因我家的豆芽确实粗壮新鲜,渐渐有了主顾。虽然发不了财,倒也能贴补家用。奶奶兜里有了钱,有时会买回一些青菜和一小块肉。我最难忘的,是每个清晨,奶奶将豆芽装担时,那扑鼻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晨露的味道,竟让人忘了这是贫贱之物。
后来父亲和母亲从东北回来了,母亲不让奶奶再去集市上卖豆芽,因为母亲回来后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奶奶自从卖豆芽后,有几个街上的老主顾进的绿豆芽都不好卖了,奶奶明显的是抢了人家的生意。奶奶听从了母亲建议,就不再出去卖豆芽了。但家里那套发豆芽的器具却未收起,奶奶仍时常会给家里人生一些自家吃。她说,市面上的豆芽用了药水,长得虽长,却无味。自己发的,虽然短小,却有豆香。奶奶每次生豆芽都会多发一大盆,这家邻居送点,那家拿一些。
多年后,我离家求学工作,在都市里扎根。大鱼大肉吃腻了都会买一些绿豆芽吃。但是超市里的豆芽,包装精美,根须整齐,白得晃眼。买回来炒了,却再也吃不出从前的味道。
某日加班至深夜,归家时已是饥肠辘辘。打开冰箱,空空如也。唯有角落有一包豆芽,是前日买来未曾烹制的。便依着记忆,炒了一盘。没有蒜苗辣椒,只撒了些盐。坐在灯下,独自吃着,忽然想起那年父母回东北探望姥姥,奶奶给我们生的豆芽。
不由自主电话打到东北,老婶接的。我问起爷爷,老婶说是在院中生豆芽呢。老婶说:“你爷爷也说了,等豆芽发好了给你打包邮寄几包,估计你也想吃了。”
是啊,我也想吃了。此时我们眼前一下浮现出那年奶奶佝偻着腰,给豆芽浇水去集上卖豆芽的情景。
放下电话,再看那盘豆芽,忽然明白了什么。豆芽菜常吃常有,不只是说它四季可得,而是说那种在平凡中见真章,在困顿中不低头的生命力,常吃常有,常存常新。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辉煌,我坐在桌前,将一盘豆芽吃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