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寂静的春天 (散文)
我时常做着一个梦,梦到山村飘起的炊烟、鸣啼着的鸟,也只有在梦里,这些记忆的片断才会在梦中扩散开来。
二十多年前我住在乡村。这个村落背靠千峰山,山上树木葱郁,山脚下的屋舍均用石头磊垒,屋顶用石板当瓦。每到春天,挂在石板下的冰凌开始融化,这个时节,嫩芽满枝的柳树下,群鸭嘻戏在田间,雀鸟结伴原野。
住在那里时,我在屋前养了群鸡,它们总是三两成群,在温眴的光下梳理着羽毛,或头竖羽翎争斗,抑或高举脖颈打个啼。天气好时,我会去往附近的野地。那里空气芬芳,黄雀和青绿的鸟儿在灌木丛上跳来跳去鸣唱,它们清纯甜美的音色和鲜艳亮丽的羽毛似乎预示了这里的静谧。这个时候,蛇会悄然爬上树枝蛰伏下来,当鸟进入它的狩猎范围,便不失时机忽地将身体一下射出,迅猛将鸟儿咬于口中。如果天气好的话,我还能看到一只鹰在空中盘旋,然后箭矢般俯冲下来,用它尖锐的爪子迅疾地抓住猎物飞往山间,那猎物或许是条蛇,或许是只鸟。这就是自然,美与暴力的结合。充满生命的张力,也充满杀戳。
很多我叫不出名的鸟,每到秋季,便成群结队地掠过高山湖泊,在寒潮未到达之时前往遥远之地度冬,像是要举行什么仪式。留下来的,有如留守的老人和妇女一般,忍受寒冬的暴虐和孤独。麻雀就是这样,身着栗色外衣,活动在田间地头,在屋檐或石墙缝里筑巢,如果在秋天,只要你往麦地里站着一呼,它们便会一群扑椤椤着翅膀铺天盖地飞起来,等你一离开,它们便又再次落在麦地里。
十年前的一个秋天,我想让女儿亲近自然,以致信誓旦旦地带着女儿前往乡村,说要带她见识一些乡间野趣。我们来到我小时捡河蚌的地方,那是一个山间平地上的洼地,属于喀斯特地貌,因石灰岩受雨水溶蚀塌陷形成凹槽,半山腰的岩层上有流水,人们便在那用石头垒成井,溢满后的井水流下在洼地形成了一个塘,人们在岩上修建水渠,引水灌溉田地。河蚌就生活在塘水底,或半埋在塘边的泥中。
我起身往洼地走去,这是一个长宽约十多米的圆形的塘,四周岩石斗立,岩体上荆棘攀附。我在狭窄的草地上坐下来,像往常一样,沉浸到曼妙的遐想中。在这片静寂里,我听到了流水的声音,清脆、带着凉意,我将焦点停在了塘中的泥上,绕塘走了一圈,让我愕然不已的是,那里一只河蚌也没有。我前往田间,也许那里能找到一些田螺,至少我是这样想的。阳光从山的东面过来,所到之处,金光闪耀,而所过之处却处在一片影阴里。我此次的到来,有如安妮・狄勒德在《溪畔天问》里写的那样,“我对这个地方有股依恋,来这儿就像是来求神卜卦,回到此地就好像一个在战场上断了胳臂缺了腿,多年后回去寻找那战场。”
我在田野里走走停停,满心希望能在这里寻见那原始而朴素的影子,但我看不到田螺,看不到鱼的身影,我越过田野,穿过一条公路,来到了距离村子一公里处的小河,那里有片胶瓜林,以前河流清澈,水流缓慢。
青蛙通常会在河水中游弋,或藏在胶瓜丛林里。那个时候,我会捉了蜻蜓放在钓杆上左右摆动,青蛙跳起来,尽管它们极为警觉,但是由于它们贪婪以致被我轻而易举捕捉,而在秋季时,水洼里会有一堆堆黑亮的卵,像闪亮着紫黑色的葡萄,这是青蛙交配产下的卵。到了春天,你在河水里会看到一些纺锤形的扁长尾的鱼,那并不是真正的鱼,是青蛙的幼体,在自然这位魔术师的牵引下,蝌蚪会退去尾巴,长出四肢。
我在河边停下来,透过浑浊的河面俯瞰水下,在我经过之地,没有青蛙从我的脚边“扑通”跳进水里,我十分好奇这些东西怎么莫名地消失了。所有的物事,皆是造物主的馈赠,我只有尽可能地沉湎于自己的幻想,但我确实忽略了某些发展带来的侵害。
我还是没有完全丧失信心,我想我会在夜里看到游出洞外呼吸的黄鳝,它们躺在凉凉的水上,我能与它亲密的接触。乡间的亲戚带着笑告诉我,说我离开太久,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使用农药和化肥,原来在田间里的鱼、螺丝都已经消失了,如真要找到一条黄鳝,可真够运气。我读过《寂静的春天》,蕾切尔·卡逊就描写了一个风景优美、充满生机的美国中部的小城镇,但不久后牛群和羊群成批成批地倒下、病死,一切都堕入死寂之中,而这种真正的凶手就是农药。
那天夜里,我坐在面朝田野的石头上,想听听乡村田野里的蛙鸣,但时间一点点过去,我还是没能听到蟋蟀与青蛙的唱和之音,它们已经悄然消融在了这片土地上。我呆坐在那里,仿若新冠病毒来临时困在家中一般,惊悚且惶惶不安。
第二日早晨,我去往野葡萄的地方,在那里,我曾体验过大自然的赠以。旁边岩石间还有姿态优雅的野百合,还有些我叫不出的荆棘上长出的粗鄙的果。它们总是顺势而生,从不挑剔,只要有土壤、空气、太阳和雨水,它们就会无所顾忌地蓬勃生长,哪怕生长在石头缝里。置身于这样的世界,无不让人感到惊喜。在那里,有时我会邂逅一只正在草地上吃草的兔子,它们总是一副自由自在的神态,白的像雪,黄的在光下闪烁其泽,它们一边进食一边竖着大耳朵倾听,一遇动静,便会迅速钻进荆棘丛中逃生。我有幸见过一次兔与鹰的博斗,那是只兔子在草地上进食,离山地和荆棘丛远,当鹰俯冲下来时,兔子也本能地跳将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身,用力将鹰踢了一下,那姿态优美之极,鹰还没反应过来,兔子已敏捷地遁入最近的荆棘丛里。
我翻过山头去看我心中的野地,那里种满了房屋,这种统一规划的建筑以一副全然不同往时的姿态呈现在那里,单调且乏味。我如同棋盘中被封杀的棋子那般,在其间动弹不得。我抱着胳膊四下打量,内心里有种莫名的伤感,眼前的这幅景象与我记忆中的物事相去甚远,当时的我根本不能理清这种繁杂的思绪,哪怕到今天我也无法描述得出。我站在那里,有什么能让我驻足观赏的呢?就在这时,一对鸟儿从我头顶飞过,仿佛是在给这片静止而冰冷的地方带去一些爱和活力。
毗邻而居的一些动、植物已然淡出了我们的视野,而这一切来得那么毫无征兆,仿佛就在一眨眼一投足间就消失了。那些在讲坛、报告厅上喋喋不休的专家学者们,他们用前人留下的言论,用宏大的声音颂扬人,像池塘里如鱼得水的小鱼般欢愉,但若离开了自然这个宗师,他们的言论就是一派糊言。大约八年前,那时还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专家学者力排众议,大力宣扬只生一个好,而在一年后,二孩政策放开,专家学者们突地改了调子,滑稽地大谈特谈二孩之优。这其中的奥妙不言而喻。对于这些消失的物事,他们无须费力去思考,于他们来说,这不过是忋人忧天。
这让我想起我行走时遇到的蛇,它们凭借与众不同的超级感官和非凡谋略造就了它们致命的杀手本色。它在空气中不时地吐着信,那是对自己实施计划的小心豫豫探测,如你挨它太近,它便会一触及发地给你来个致命一击。它的贪婪被鳞片包裹着,以致能整个吞下比它大一倍的动物。蛇在《圣经》中是邪恶的象征,是诱惑、欺骗和背叛。《罗马书》中使徒保罗说:我也知道在我里头,就是我肉体之中,没有良善。因为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作。我真是苦啊!谁能救我脱离这取死的身体呢?”
自然之细作无处不在,然它不增不减,不生不灭。而对于没了清新空气,闻不到原野芬芳的人类来说,他们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恐惧和绝望中去。我身边的几个年纪尚大之人,他们常对我说,他们从不去医院检查,他们不允许自己知道身体出现的情况,如一旦知晓,就会精神崩溃,所以尽可能地处在无知无觉中。
所有的警示皆有警愦觉聋之功,但人们置若罔闻、熟视无睹,这一切缘于人们愿意选择自己看见的那一个美好画面,却刻意忽略身边那些真实且不美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