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敏思】夜郎人的葬礼
鸡叫头遍时,西耳河的雾正缠着王家屋场的竹篱笆。灵堂门槛上的竹篾铜铃突然“叮铃”响了三声,二伯娘赶紧拽我:“是老妣的魂回来了!”她往我手里塞了片楠竹叶,“快攥紧,这是竹王传下来的法子——夜郎人遇着魂灵,攥片竹叶,魂就认得出自家人。”
我捏着发凉的竹叶,想起母亲讲的“竹王诞生”传说。她说当年竹王山有个孤女,在楠竹林里捡到个裂开的竹节,里头卧着个男婴,手心里攥着片竹叶。女婴把他养大,这孩子竟能听懂竹语,后来成了夜郎王。“老妣总说,咱王家的祖上,就是当年给竹王喂奶的女婴后代。”二伯娘的声音混着雾的湿,“所以咱家人走了,竹王定会派竹神来接。”
灵堂矮案上的“送魂布”泛着靛蓝的光,姐姐绣的竹枝缠鸟纹里,藏着只衔竹叶的灰鸟。“那是魂鸟,”母亲生前指着布样说,“传说竹王战死时,血染了半条西耳河,河里的鱼都变成了鸟,专管给夜郎人领魂。它们认得出绣在布上的竹枝,跟着鸟影走,魂就不会掉进西耳河的暗礁里。”我望着布上的鸟,突然觉得它的眼睛动了动,像要从布上飞出来。
老岩叔披的道袍扫过地面,铜铃串成的“护魂链”叮当作响。他从竹篮里取出个竹制小鼓,鼓面蒙着羊皮,是按夜郎“三魂鼓”的古法做的——传说竹王有面神鼓,敲一声,能唤回散在人间的魂;敲两声,能惊退山精;敲三声,能打开通往竹王山的路。“今日要敲八十四声,”老岩叔调试着鼓槌,“八十三声送老妣走,最后一声留着,给她回来看咱的念想。”
绕灵开始时,铜鼓敲出“战竹调”,那是竹王带兵打仗时的鼓点。我握着楠竹根丧棍走在最前,棍上的七个竹节被手心焐得发烫。母亲曾说,这竹节数藏着“竹王七日复生”的秘辛:当年竹王被敌军砍了头,百姓把他的尸身埋在楠竹林里,七天后,坟上长出七株楠竹,每株竹节里都渗出红水,像在流血。“后来那些竹长成龙竹,风一吹,竹节相撞的声,就像竹王在喊‘还我河山’。”母亲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我那时却只觉得是老故事。
老岩叔撒出的七彩剪纸里,有张黄纸剪的“竹节娃娃”,落地时正好卡在我的麻布衣褶皱里。这让我想起“竹王嫁女”的传说——竹王的小女儿不愿嫁给部落首领,偷偷跟西耳河的渔夫跑了。竹王气得烧了她的嫁妆,可第二天,灰烬里长出满地竹苗,每个竹节上都结着个小娃娃,正是女儿的模样。“夜郎人说,那是竹王心软了,把女儿变作竹娃娃,让她跟着渔夫的竹筏漂,漂到哪儿,哪儿就长出楠竹。”母亲生前总拿这故事哄孙辈,“所以啊,见着竹节娃娃,就得好好收着,那是先人在跟你亲。”
绕到第二十三圈,巴乌的调子突然转悲,老岩叔的祭词唱到了“西耳河神”。传说西耳河底住着个白发神婆,专管收纳夜郎人的魂灵。人死后,魂灵要先到河神那儿领“水牌”,牌上刻着生前种过多少楠竹——种够百株的,河神才肯放去竹王山。“你外公当年种了一百二十株竹,”母亲曾跟我算过,“河神给他的水牌是金的,魂鸟见了金牌,飞得都快些。”我望着灵堂外西耳河的方向,突然慌了:母亲这辈子种了多少竹?够不够换块金的水牌?
铜鼓敲到第七十三圈时,老岩叔从袖中摸出块夜郎石,石上刻着模糊的虎形。“这是‘镇魂石’,”他往骨灰盒旁一放,“传说竹王养过一只白虎,能辨善恶。人死后,白虎会趴在坟头守三天,要是魂灵干净,就吼三声送它走;要是有亏心事,就用爪子扒坟。”我盯着石虎纹,想起母亲总说自己这辈子没亏心事,唯一的憾事是“没给西耳河的竹王庙再添根梁”。
八十三圈绕完,天已放亮。老岩叔举起引魂幡,幡顶的铜剑饰映着晨光,像竹王的佩剑。“该走‘魂鸟道’了。”他说,“传说竹王山有条路,只有魂鸟认得,路上要过三道关:‘忘忧坡’‘断俗桥’‘归竹坪’。过忘忧坡时,要把尘世的愁忘了;过断俗桥时,要把人间的债还了;到归竹坪,就能见着竹王的竹影了。”
往墓地走的路上,我果然看见只灰鸟在前方飞,停停飞飞,总离我们不远。二伯娘说这是“引路魂鸟”,它的翅膀上沾着西耳河的水汽,那是河神给的标记。“你看它尾羽有三根白的,”她指着鸟影,“那是竹王赐的‘通关羽’,过三关时,山神见了白羽毛,才会放行。”
墓地旁的老楠竹下,竟有块天然的竹形石,石缝里长着三株新竹。老岩叔说这是“竹王显灵”:“当年竹王的剑插在这儿,剑柄化作竹石,剑尖长出新竹,专等有德性的人来归。”下葬时,那只魂鸟突然落在竹石上,衔起片竹叶,轻轻放在棺木上。
填土时,我听见竹石下传来“叮咚”声,像有水流过。老岩叔笑了:“是西耳河的暗河在应呢。传说暗河连着竹王的地宫,人葬在这儿,魂能顺着暗河游进地宫,跟竹王一起看夜郎的月亮。”
下山时,魂鸟还在头顶盘旋。我摸着怀里的黄纸竹节娃娃,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总说“夜郎人不怕死”——死了不是没了,是变成竹石旁的新竹,是化作西耳河的暗河,是跟着魂鸟飞进竹王的地宫,在传说里活着,在竹影里看着子孙。就像竹王的故事传了几千年,母亲的故事,也会跟着这片山、这条河,一直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