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等风的人(散文)
一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人坐在寺院的蒲团上,听着台上的师父正在专注地讲经说法,突然想起小时候被父亲拎起胳膊一脚踹飞的样子?
不是疼,是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像冬天的风钻进棉袄破洞,贴着肉吹,吹得你整晚睡不着。可你不敢哭,一哭,他骂得更凶:“站没站相!哭什么哭!赔钱货还有什么可抱屈的?”
这话是她讲的。河北的一个女师兄,比我小两岁,一开始叫我“姐”,后来也随大家喊“师兄”。她说话时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佛前那盏油灯的微光。
她说她叫“小满”,是小时候母亲随口一说:“生你那天刚好小满节气,就叫小满吧。”可她总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满”过。
她是家里的老二,上有哥,下有妹。中间那个,永远是夹心饼干——两头受气,没人疼。哥哥是“根”,妹妹是“宝”,她是“债”。干活最多的是她,挨骂最多的也是她。六岁开始烧饭,八岁挑水浇地,十岁就能一个人把一车玉米从地里拉回家。可母亲从没夸过一句,只说:“这点活都干不好?笨手笨脚的,白吃饭了!”
村里人爱开玩笑,说她是“要饭婆子丢下的”。邻居笑着讲,她听着笑,心里却记了一辈子。不是不信,是不敢信——万一真是呢?那她连“赔钱货”都算不上,连被嫌弃的资格都没有。
她中专毕业,进了县城饲料厂。工资一发,留下几十块吃饭,其余全寄回家。父母接得坦然,连个“谢”字都没有。结婚后丈夫在外工作,每月汇钱来,她娘听说了,立马从村里赶来,风尘仆仆,进门就问:“多少钱?拿来我看看。”
她不敢不给。给完,娘转身就走,连口水都没喝。她挺着六七个月的孕肚,站在门口,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风吹起她的衣角,像一面破旗。
后来父亲得癌住院,她掏空所有积蓄。母亲也没提“还”。病床前,她守了三个月,瘦得眼窝塌陷。父亲走那天,她跪在地上磕头,咚咚地响。
她没哭。眼泪早被榨干了。
婚后,婆家也不待见她。母亲没给嫁妆,丈夫脸上挂不住,亲戚们眼神都变了。她不争,也不闹,只是默默学会了缝纫。孩子出生后的第一件小棉袄,是她熬夜做的。她说:“我不指望谁疼我,我得疼自己。”
她有两个孩子。大的已大学毕业,小的还在上小学四年级。小的是“偷生”的,当年本来应该罚十七万多元,但她拿不出钱,孩子没户口,上不了学。那两年,她活得像只老鼠,躲着计生办的人,夜里听见敲门声就发抖。直到国家放开二胎,罚款取消,在县医院才花了两千块的亲子鉴定费,把孩子抱进了学校大门。
她讲到这里,笑了。笑得很开心,幸亏当时没钱,仿佛沾了国家的光而窃喜。她又长吁了口气,像终于把一块压了十年的石头挪开了。
“你知道吗?”她忽然转头看我,“我现在最怕的,不是穷,不是累,是‘马上得到’。”
我一愣。
她抿了口茶,继续说:“以前想要什么,都得等。过年才能穿新衣,馋了半年才能吃一块桃酥。那种等,是甜的。你知道吗?等的时候,心是跳的,梦是亮的。可现在的孩子,想要什么,父母立刻买回来。今天要玩具,明天就到手;想吃蛋糕,下午就端上来。他们不知道什么叫‘盼头’,所以活得没劲。”
她说:“师父讲‘延迟给予’,我一听就哭了。原来我一直错怪了命运。原来那些苦,不是惩罚,是保护。”
二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坐在院中看月亮。
山里的夜极静,只有风穿过竹林的沙沙声。我想起师父白天说的话:“快乐不在结果,而在呼唤之后的等待。如果你祈祷一百万,‘啪’一下到账,你会疯的。来得太容易,灵魂会空。”
我忽然懂了小满。
她的童年,是被“延迟”填满的。衣服要等,食物要等,尊严要等,爱也要等。可正是这漫长的等待,让她学会了在黑暗里点灯,在冷风中取暖。她不是没被伤害,而是把伤害熬成了骨血里的韧劲。
而现在的很多孩子,想要什么,立刻拥有。玩具繁多,衣服堆满衣柜,每年压岁钱上万块——可他们抑郁,失眠,动不动就说“活着没意思”。
为什么?
因为需要没有过程的满足。
就像一口气喝完一碗滚烫的汤,嘴麻了,胃烫了,却尝不出味道。真正的滋味,是捧着碗,看着热气升腾,一点点吹凉,一口口咽下。那才是“吃”。
人生也一样。
小满说,她最感激的,是她娘从不轻易给东西。哪怕是一块糖,也得“表现好”才能拿到。所以她从小就知道:想要,就得努力;得不到,也得忍着。
这种“忍”,不是忍气吞声,是心量的拉伸。
师父说:“忍辱不是挨打不还手,是心大到不在乎被打。”
小满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她不恨父母,也不讨好。她只是默默走开,自己建一个家,自己当一棵树,根扎得深,枝叶自己长。
她现在在家时每天六点起床,做饭、打扫、读经。她说:“我不求佛给我什么,我只求让我继续这样活着——平静,有事做,有希望。”
她甚至开始写日记,记录每天的小欢喜:“今天阳光很好,晒了被子。”“女儿考试进步了,我请她吃了冰淇淋。”“梦见妈妈笑了,虽然醒来知道是假的,但心里暖了很久。”
她不再追问“为什么我生在这个家?”
她开始说:“幸好我生在这个家,不然我不会这么坚强。”
我问她:“你恨过吗?”
她点头:“恨过。恨我妈偏心,恨我爸暴力,恨我命不好。可后来我发现,恨是最没用的东西。它像一把刀,你以为刺向别人,其实扎的是自己。”
“那你怎么放下的?”
她笑了:“不是放下,是长大了。小时候觉得天大的事,现在回头看,不过是一阵风。”
“哪阵风?”
“昨天的风。”
她引用师父的话:“昨天的风不应该吹乱今天的头发。”我说:“可有些人,头发早就被吹乱了,还站在原地,骂那阵风。”
她点头:“那就是抑郁症的根源——心太小,装不下一点委屈。”
她顿了顿,说:“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我现在最像我妈的地方,是我对小女儿的态度。我也偏心她。”
我一惊。
她摆手:“不是重男轻女,是……她小,我总想多给她点。可我对大儿子就严格得多。我突然明白了我妈——不是她不爱我,是她不懂怎么爱。她的爱,是扭曲的,是带着伤的,但她确实给了我生命,供我读书,让我活下来。”
“所以你原谅她了?”
“不是原谅。”她摇头,“是理解。理解她也是一个苦命人。她嫁给我爸,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骂我‘赔钱货’,可她自己,不也是被婆家骂被爸打吗?”
她望着天,轻声说:“我们都在轮回里,谁不是带着伤走路呢?”
三
第二天清晨,我们一同去厨房帮厨。所谓帮厨,不过是摘摘坏叶子,洗洗菜,切切菜,炒菜是有专门的师父炒。我看他很专注,极认真,摘完了叶子,立即扫起来,然后再抱一捆子菜,继续摘。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像一个菩萨。
不是金身宝相,不是慈眉善目,而是那种从苦里熬出来,却依然愿意扫地、做饭、爱孩子的慈眉善目的女子。
饭后,我对说:“看你干活,像在修行。”
她笑出声:“我哪懂修行?我就觉得,地脏了,就得扫。心乱了,就得静。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得一步一步往前挪。”
她指着远处的山:“你看那山,是不是一直都在?不管刮风下雨,它就在那儿。人也该这样——别总想着改变世界,先把自己站稳。”
我忽然想起师父说的:“大象不游于兔径。”
真正有格局的人,不会为一句闲话失眠,不会为一个眼神崩溃。他们心里装着诗和远方,哪有空计较眼前的鸡毛蒜皮?
小满就是这样的“大象”。
她不完美,甚至满身伤疤。可她的心,比很多人都大。
她能容下母亲的冷漠,能容下父亲的暴力,能容下社会的不公,也能容下自己曾经的怨恨。她不美化过去,也不沉溺痛苦。她只是说:“我活下来了,还活得不错,这就够了。”
那天下午,师父讲《金刚经》,说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他说:“什么叫‘无所住’?就是别把心住在昨天的风里,别住在别人的嘴里,别住在过去的伤里。心不住,才能流动;心流动,才有光。”
小满坐在角落,低头记笔记。我看见她写了一句:“我不再等父母道歉。我要做自己的光。”
课后,她悄悄对我说:“你知道吗?我昨天梦到,妈开始给我修改衣服了。还是那双手,粗糙,有裂口,可这次,她低着头,一针一线,很认真。”
她眼眶红了:“妈妈给妹妹修改衣服是常事,也许她这辈子也不给我修改过一件衣,但在梦里,她终于愿意为我动一次手。”
我说:“那不是梦,是你心里的和解。”
她点头:“嗯,是我放过了自己。”
离开寺院那天,我们一起走出山门。然后分别奔向两个方向,也许这一生再也遇不到小满,也许我以后好久不会来寺院。
夕阳无限好,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拎着布包,很朴素的样子。可我知道,她心里住着一个战士,一个诗人,一个在黑暗中走了很久,终于看见光的女人。
她笑着说:“回去别忘了做饭,别忘了走路,别忘了对自己说‘今天也还不错’。”
我问她:“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她想了想,说:“我希望我女儿长大后,想起妈妈,会觉得温暖。不是因为她多厉害,而是因为——她一直在努力好好活着。”
我鼻子一酸。
这哪是什么愿望?这是最深的慈悲。
四
回家后,我常想起她。
想起她说“延迟给予”,想起她帮厨的专注神情,想起她梦里她讲的母亲缝衣的手。
我也开始学着“等”——等一朵花开,等一场雨停。我不再急着要答案,不再为得不到的东西焦虑。我学着在“等”的过程中,找到快乐。
相比小满,我是幸福的,成长中没有小满坎坷,父母甚至因为我最小,还非常疼爱我,婆家虽在农村,生活不富裕,但对我从挑剔无事生非地找事,先生也能包容我,生活中大的磨难真的没有太多,只是遇到父亲离世,我曾崩溃过,爱而不得,求而不得的痛苦困扰着我好久。直到我开始学习中医,试着帮助身边的亲戚朋友,看到他们快乐的神情,我在帮助别人的过程里,终于懂得:原来,我的老父亲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对我的警示,父亲用他生命的终结的无常,用他最深切的爱,来警示我,身体健康的重要性。
原来,幸福不是“得到”,而是“在去得到的路上”。
就像小满,她从未真正“得到”过父母的爱。可她在等待爱的过程中,长出了自己的爱。
她爱孩子,爱生活,爱扫地,爱听经,爱这平凡却踏实的每一天。
她没有疯,因为她不是“啪”一下得到一切的人。她是那个在风里站了三十年,终于学会自己生火取暖的人。
她等的不是奇迹,是时间。
而时间,从不辜负真正活着的人。
2025-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