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票证流年(散文)
粮票油票,今之少年或未之见,闻之亦必茫然。然而在昔,此等纸片竟关乎饥饱,粮票是纸,却比纸重。系于生死,其重逾千钧。今偶翻旧匣,见一叠泛黄纸片,边角磨损,字迹漫漶,忽然间,那窒息的年月便排闼直入,不容人不作一番深长之思。
彼时的票证,种类之多,直是令人目眩。粮票分全国、地方,油票按月发放,布票、线票、肉票、糖票、豆腐票,乃至过年时的花生票、瓜子票,无不具备。每样票证皆注明月份,过期即成废纸,于是人们便须掐算着日子,在失效前匆匆赶赴供销社,排入那长蛇阵中,惶惶然恐货物告罄。那队伍中的人,面色多是菜黄,眼神多是焦灼,间或为前后顺序而詈骂撕打,亦属寻常。生存的逼迫,原是可以将人的体面剥蚀殆尽的。
我家那时,粮票由母亲执掌。她有一小铁盒,专藏这些命根子。每月初,她必郑重取出,在油灯下点数再三,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计算每日几两,能否撑到月底。倘或差数日,便须以瓜菜代之。所谓瓜菜代,好听罢了,实则即是勒紧裤带,空腹读书做事。我常见母亲将铁盒藏于枕下,夜半犹要摸索一回,方得安眠。那铁盒开阖的涩响,竟成了我少年时的催眠曲,沉钝而忧悒。
邻舍张妈,是个寡妇,带着三个半大儿子,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岁。她家常寅吃卯粮,每到下旬,便见她在楼道口逡巡,欲言又止。母亲心知肚明,回屋从铁盒中数出几张粮票,用布包了,从门缝塞出去。两人从不照面,一个不施恩,一个不欠情,保全了最后的体面。这种周济是无声的,像地下党的暗号,彼此心照不宣。那时的人虽穷但邻里之间却相处很好,谁家有个难处都会默默帮忙,没有怨言。有一回,楼下陈家媳妇坐月子,奶水不足,婴儿啼哭如小猫。第二日,她家门把手上挂了个小布袋,内装半斤粮票和一小包红糖,无人认领,成了悬案。这大约便是那个时代的慈悲,施者隐姓,受者埋名,两下里干净。
但那时谁家都很困难,家家有数的供应的几张票子也不够花。记得有一年,我家不知如何竟失落了半斤油票。母亲的脸登时煞白,翻箱倒柜,抖衣而搜,终不可得。她颓坐于地,半晌无言。那月中,我家便真个无油下锅。菜是水煮的,锅是干烙的,食时满口草气,入腹鼓胀难消。父亲沉默寡言多日,母亲则常暗自拭泪。我那时年幼,不解半斤油何至于此,后来方知,那就是一星期的润泽,是枯肠的救星,失了便只得干熬。人间至苦,原不在大悲大痛,而在这种细碎的、日复一日的榨取。
最是年关节下,凭特殊票证可得些许荤腥。天未明时,全家即起,往肉铺前排班。寒气如刀,呵气成霜,人人蜷缩跺脚,却无一离去。待开门,前挤后拥,伸长脖颈,如待哺之雏鸟。售货员挥刀斩肉,肥瘦厚薄,一凭其意,无人敢怨。若得多带一丝白膘,便如获至宝,因可熬油,以济数月之艰。归途捧肉,小心如捧璧,邻人相遇,必互问斤两,比较肥瘦,脸上竟有得色。今思之,何其辛酸。
后来,政策稍松,允许用粮票换些副食。于是粮店门口偶有农人挑着鸡蛋来,几个主妇围住,低声商议:一斤粮票换几个蛋?那鸡蛋握在手里还温着,仿佛是活物。换回家,打在碗里,蛋黄灿灿如金,孩子看得眼直,母亲却只肯蒸成蛋羹,每人分一勺,拌在饭里,能吃出满嘴的腥香——那是奢侈的味道。
再后来,不知不觉间,粮票失去了魔力。市场货物渐丰,那方寸纸片不再能左右悲欢。最初人们仍不敢信,依旧囤积、节省,直到确信好光景真的来了,才将积攒的粮票取出,摩挲一番,然后或珍藏留念,或付之一炬。它退场时竟很寂寥,没有仪式,如同它的到来一样突兀。
然则苦日子也未必尽是苦。匮乏使人相亲,亦使人多智。母亲能以有限之米,变出多样之食。粥必厚稠,饭中常拌以薯芋,菜叶决不丢弃,老根亦要腌渍。邻居间时有借贷票证,虽三五日必还,却也是雪中送炭之情。东家借一勺油,西家还半碗面,一来一往,竟显出一种古风来。又有人以手工代票证,帮人缝补以换豆腐,替人挑水以易米票,虽在窘中,而活气未绝。
后市场渐活,货架渐丰,此等票证遂成赘物。初时人们仍不敢信,依旧藏票购货,恐政策有变。及至确知取消,竟有怅然若失者,盖习惯已成自然,桎梏去而反觉无依。然时代洪流毕竟滔滔向前,粮票油票终成记忆,铁盒生锈,票纸发脆,那段岁月被压平成薄薄的文物。
今观这些旧票,恍如隔世。当时的焦虑,当时的挣扎,当时的斤斤计较,当时的微小欢欣,皆凝定于此方寸纸张之上。它们是一个时代的胎记,深深烙在亲历者的肌肤与记忆里。我辈幸而走出,然回望来路,却不能不生出复杂的敬意——敬那段岁月里人们的坚韧,敬那种逼仄中的狡黠,敬那在极端匮乏中仍未完全泯灭的、对更好生活的向往。
这些纸片,原是苦难的证券,却也未尝不是一代人精神的勋章。它们沉默地诉说:人可以被剥夺,但不可被战胜。即使在最困厄的时刻,人仍然拥有选择如何面对的自由。这或者就是逝去年代留给我们最宝贵的遗产,沉重,却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