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的晚上，我在办公室对着电脑加班弄表格，屏幕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眼睛都花了。办公室的中央空调一直在吹冷风，胳膊都吹得有点凉，我还想着弄完表格就去倒杯热水喝。忽然，桌上的手机“叮咚”响了一下，是妈妈发来的微信。
　　 我赶紧拿起手机点开，妈妈的消息一下子跳出来：“震宇，你三外公在广东没了，医院刚才才联系上你大舅。”后面还跟了三个哭到抽抽的表情，跟小娃娃哭鼻子似的。我盯着这句话，手指头一下子就僵在屏幕上，脑子里空空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点语音通话，想问问妈妈到底咋回事。
　　 电话很快通了，里面先传来地铁“呜——哐当哐当”的声音，还有妈妈断断续续的哭声。她一边哭一边说：“医院的人说……你三外公在医院住了快七天，不管护士怎么问，他就是不告诉人家家里电话，最后还是护士翻他登记的本子，才找到你大舅的号……”我攥着手机，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办公室里别人敲键盘的“哒哒”声、说话声，一下子好像离我特别远，就跟隔着厚厚的棉花似的。窗外的太阳红红的，光洒在我手背上暖暖的，可我心里像揣了块刚从冰箱拿出来的冰，凉得胸口都疼。
　　 我已经五、六年没见过三外公了。最后一次见他，是我参加工作第三年的夏天。那天下午，我正趴在客厅茶几上收拾着准备出差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刚放进行李箱。忽然听见门口有脚步声，抬头一看是三外公，他手里拿着个红包，用旧报纸包了一层又一层，报纸边都磨得起毛了。我接过红包，能摸到里面的钱叠得方方正正，硬邦邦的。
　　 三外公穿了件蓝格子衬衫，洗得都发白了，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细细的胳膊。他手腕上戴块电子表，屏幕裂了道缝，看着特别旧。后来妈妈说，那表是三外公在广东工地门口旧货摊买的，才二十块，走得还不准，有时候快有时候慢，可他天天戴着，说能看时间上工、吃饭。
　　 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出差的事，想着带什么衣服、如何应对客户，接过红包就随口说“谢谢三外公”，又低头叠衣服。我没注意三外公站在门口没走，脚边放着个鼓鼓的蛇皮袋，里面装着他从广东带的干桂圆，是给我吃的。也没看见他嘴巴动了好几下，好像有话要跟我说，最后只轻轻拍了拍我肩膀，说“在单位好好工作”，然后就转身走了。现在想起来，他衬衫背上还沾着几点水泥印，裤脚卷着没放下来，像是刚从工地赶过来，都没来得及换衣服。
　　 后来我都是听妈妈说三外公的事。有时候妈妈发语音：“你三外公在工地绑钢筋，一天能挣两百多，就是太阳太毒，上次视频他脸黑得跟炭似的，额头上全是汗。”有时候又说：“他住的宿舍装空调了，之前夏天热得睡不着，现在能吹凉风，就是窗户有些漏风，风从缝里钻进来，还是有点热。”快过年时，妈妈叹着气说：“你三外公今年不回家了，说工地留岗有补贴，能多拿点钱，想攒着还债。”
　　 我每次听了都想，等我工作稳定了、不忙了，就抽长假去广东看看三外公。我想带他去饭店吃红烧肉、鱼香肉丝，再给他买块新手表，换掉那块裂屏的旧表。可这个想法跟被风吹走的纸片子似的，飘来飘去，到最后也没做成。
　　 妈妈不太知道三外公年轻时候的事，那些他当村支书、带村里人修马路的日子，都是爸爸在客厅的沙发上跟我说的。爸爸说，三外公三十多岁就当上了他们那个村的村支书，那时候村里的路全是泥路，坑坑洼洼的。一到下雨天，路上全是泥，走一步陷半只脚，鞋子沾的泥能有好几斤，拔都拔不出来。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河里都结冰了。邻村的医生骑摩托车来给老人们看病，刚到村口，摩托车就陷进泥坑。轮子“呼呼”转，就是挪不动，溅得满是泥。三外公正好路过，啥也没说，卷了裤腿就跳进没到膝盖的泥里，还喊“村里小伙子来搭把手”。村里人听见都跑过来，一起推摩托车。
　　 等把摩托车推出来，三外公的棉裤已经冻得硬邦邦的，跟块板子似的，立在地上都不倒。他眉毛、头发上全是白霜，嘴唇冻得发紫，说话都哆嗦，却还笑着跟医生说“没事，不冷，你赶紧去给老人看病”。
　　 从那天起，三外公就铁了心要修水泥路。可村里特别穷，一分钱没有，修马路要水泥、沙子、工具，都得花钱。于是三外公挨家挨户敲门，跟村民说：“路修好了，粮食能用车运出去卖，不用人扛；小孩上学不用踩泥路，不会弄脏鞋子、摔跟头。”
　　 有些村民还在犹豫，说家里没钱。三外公拍着胸脯保证：“钱不够我来凑，你们有力气就来工地帮忙，肯定能修好路。”说完，他先把给三外婆买降压药的钱拿出来，又把家里的粮食拉去镇上卖了，凑了第一笔钱。
　　 那时候没有挖掘机、压路机，只能靠人工。三外公带着村民们用锄头挖泥、铁锹铲沙子，再用小推车运到路边。爸爸说，三外公那个时候天天在工地，天不亮就去，直到天黑才回家。他手掌磨出一个又一个水泡，水泡破了流血，就贴个创可贴接着干，一点不喊疼。
　　 有一回，爸爸凌晨去镇上买化肥，路过工地时看见三外公蹲在路边。天还黑着，三外公用手机手电筒照着修路的图纸，手里攥着个凉馒头，咬一口就喝口凉水。爸爸问：“三数，您咋不回家吃热的？凉馒头吃了肚子疼。”三外公抬头笑，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我得看完图纸，知道明天咋干，别耽误进度，早点修完路，大家能早点走平路。”
　　 就这么没日没夜干了大半年，路终于修好了。通车那天，村里特别热闹，有人放鞭炮，“噼里啪啦”响得厉害。他手里牵着村里刚会走的小娃娃，一步一步教娃娃在水泥路上走，还扶着娃娃的胳膊怕摔着。爸爸说，那是他见过三外公最开心的样子，比自家办喜事还高兴。
　　 后来，三外公又带村里人种砂糖橘。他说砂糖橘好吃、卖得贵，能多挣钱，村民日子能好过点。他先坐车去邻县果园学技术，学了半个多月才回来。回来后挨家劝村民：“一起种橘子吧，我教你们，肯定能挣钱。”
　　 有些村民担心种不好，三外公说：“我先在自家地种，你们看着，长得好你们再种。”他帮村民买树苗，请农技员来教浇水、施肥、剪枝。那段时间，三外公天天在橘子园忙，天不亮就去，天黑才回，脚底板磨出厚厚的茧子。
　　 第一年橘子就结果了，又大又甜，黄澄澄挂在树上特别好看。收橘子时，村民都特别开心，运去镇上卖了好多钱。大家想分点钱给三外公，可他却摆摆手：“我是村支书，带大家挣钱是应该的，这钱我不能要，你们留着给娃娃买吃的、衣服。”
　　 可谁也没料到，第三年冬天，下了场特别大的冻雨。雨落在树上结成冰，把树枝压弯，橘子全冻坏了，黑黢黢的一捏就碎，根本没法卖。这一下不仅没挣钱，还欠了化肥厂、农药店不少钱。
　　 三外公没跟村民说难听话，也没让村民赔钱，自己把家里积蓄全拿出来补亏空，还是不够，又跟亲戚借了钱。还没等还债，三外婆又得了重病住院，每天要花好多钱。
　　 就在三外公最难的时候，三外婆却跟他说要离婚。三外婆说跟着他没盼头，天天还债，日子太苦。然后她收拾衣服行李，带着表三姨去外地投奔亲戚，再也没联系过，也没问过三外公过得好不好。
　　 爸爸说，那天三外公坐在医院走廊椅子上，坐了一整夜没合眼，地上扔了一地烟头。第二天他找到爸爸，红着眼睛说：“我要去广东打工，先还债，要是你三妈以后需要钱，也能帮衬点。”他没说三外婆坏话，只是叹气：“她跟着我没享过福，苦了她了。”
　　 在广东这些年，三外公干过好多苦活。一开始在装修队刷墙，油漆味呛得他直咳嗽，晚上回宿舍还咳得睡不着。后来去物流园搬货，每天扛几十斤的箱子，从货车搬到仓库，一天下来腰直不起来，晚上要慢慢趴床上，不然腰会疼。最后去工地绑钢筋，夏天太阳毒，气温四十多度，钢筋晒得滚烫，手一碰就烫红了；冬天的风刮得像刀子割脸，手指冻得僵硬，握不住铁丝，要放在嘴边哈气搓一搓才继续干。
　　 妈妈说，三外公很少跟家里要东西，每次打电话都说“我挺好的，你们别担心”。可爸爸偷偷跟我说，有次视频看见三外公手背上有块大伤疤，红红的吓人。爸爸问咋弄的，三外公轻描淡写：“搬东西蹭的，没事，过几天就好。”可爸爸知道，那肯定是干活弄伤的，他就是不想让家里人担心。
　　 三外公唯一一次跟家里要东西，是去年冬天。那时候特别冷，他跟爸爸视频说宿舍空调不管用，晚上睡觉冷，想让爸爸网上买床厚棉被。爸爸心疼，赶紧买了两床厚被，还买了电热毯，怕他舍不得用电，又买了热水袋。
　　 三外公收到后，特意拍照片发给爸爸。照片里，棉被铺在小床上叠得整整齐齐像是小方块，电热毯放枕头边，热水袋放被子上。他还写了句话：“晚上睡觉暖和多了，谢谢你侄女婿，费心了。”爸爸看着照片眼圈都红了，跟我说：“你三外公这辈子，就没享过几天福，天天吃苦。”
　　 上个月我发工资了，好几千块，特别开心，给妈妈打电话说：“妈，等这个月发奖金，我给三外公买个新手机。他现在用的旧手机，视频老卡，画面一顿一顿的，声音也不清楚，我说半天他都听不见，要重复好几遍。”妈妈在电话里笑：“好啊，你三外公肯定高兴，他总跟村里人说‘我大外孙有出息，在大城市上班还惦记我’，天天夸你呢。”可现在，新手机没买成，我连跟三外公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了。
　　 昨天晚上，小外公在家庭群里发了张照片，是三外公放医院床头柜上的东西。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带子都快断了，里面装着三外公的身份证、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最大的是五十块，还有张塑封的全家福。
　　 那张照片是三外公当村支书那年拍的，那时候他还年轻，头发黑黑的没白发，穿件灰色中山装站中间。左边是三外婆，穿花衬衫笑看镜头；右边是村里几个老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爷爷奶奶。背景就是他带大家修的水泥路，平平整整的特别干净。
　　 小外公在群里说，护士告诉他，三外公清醒时总拿这张照片看，看一会儿叹口气，小声念叨“等还清债，就回村里看看，看看我修的路结不结实，看看村口老槐树长多高了”。他从没提过三外婆和表姐，可每次看照片，都会用手指轻轻摸一下照片里的她们，眼神里全是想念。
　　 现在，外公他们已经在去广东的高铁上了。今天早上，外公在群里发了张窗外的照片，天刚蒙蒙亮，远处的山模模糊糊的，铁轨一直伸到远方没尽头。外公说，他们要把三外公的骨灰带回老家，埋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那棵老槐树是三外公当年修路时亲手栽的，那时候树苗没他高，细细的要靠棍子撑着才不会被风吹倒。现在树长得特别高，树干粗得两个人都抱不过来，树枝茂盛，夏天能遮一大片阴凉，村里人路过都喜欢在树下歇脚聊天。
　　 我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电脑上的表格，数字突然模糊了，眼泪“啪嗒啪嗒”掉在键盘上，把键盘都打湿了。我想起小时候，三外公带我在村里的土路上散步，走得很慢，可他却用脚踩路面说“这路结实，能走几十年”；想起他给我塞红包时，老茧蹭得我手心疼，却笑得特别慈祥；想起他视频时把手机凑得很近，说“娃，声音再大点，外公听不清”；想起他总说“我挺好的”，原来那些“挺好的”都是假的，他其实过得特别苦，只是不想让我们担心。
　　 三外公，对不起，我没能早点去广东看您，没陪您吃顿热乎饭，没带您吃爱吃的红烧肉；对不起，我没给您买新手机、新棉袄，没让您冬天不挨冻；对不起，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连句“三外公我想您”都没来得及说。
　　 等把您接回村里，我一定给您带爱吃的橘子，虽然现在不是橘子熟的季节，我也会找最好的剥给您吃。我还要跟您说村里的变化：您修的路变宽了，装了路灯，晚上走路亮亮的；村里建了广场，老人们在那儿跳舞、下棋，可热闹了；您栽的老槐树又长高了，好多人在树下歇脚，大家都记得这是您栽的树。
　　 三外公，您这辈子太累了，下辈子别这么累了好不好？您要住暖和的房子，吃热乎的饭，不用去外地打工，身边有亲人陪着，安安稳稳过日子。
　　 三外公，风都往老家吹了，我们现在就接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