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七月榛子(散文)
采榛子,采,也可以说成摘。采更贴近一些。都是动词,不过,我还是偏爱采。宋代•舒岳祥有诗为证:“秋风榛子熟,撒雹散林鸦。”唐•苏轼:“谁念此幽桂,坐蒙榛与菅。”以及王安石:“红沉渚上日,苍起榛中雾。”历朝历代的大诗人大散文家,将榛子予以重墨。榛子很烟火,也很民间。不被人提起,也没有什么遗忘。
我认识榛子,应该追溯到八岁那年,辽南地区有一句俗语:七月榛子,八月核桃。采榛子的节气在每年的七月下旬,榛子这种植物,朴实无华,生长在山谷沟壑,石砬子周围。向阳的地带尤为密集,榛子无论逆境,顺境,只要有一捧土壤,即便在石头罅隙间,也蓬勃向上。采榛子要选择朗朗晴的天气,早晨,天边出现绯红的霞光。草木上的露珠滴滴答答落,阳光冲破一层乌云,往大地万物泼洒过来。父亲起来的最早,推开木门,吱嘎一声,把南河撞了一个趔趄,接着,谁家的狗叫了一下,只一下。隔着墙,递来一声鸡鸣,懒洋洋没睡醒的样子。父亲在抽出一捆稻草,拎起水桶,在老井打了半桶水,拿起稻草往水桶蘸了蘸,稻草水淋淋的,父亲坐在门槛,头朝大街,搓草绳。搓了一会儿,有十几米长了。团好,父亲起身,在窗前敲了敲窗,喊我起来。吃了早饭,准备上山采榛子。
我不知道榛子是何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情愿的钻出被窝,那只七岁的老花猫,也醒了。弓起身子,伸了伸懒腰。我迷迷瞪瞪下了地,问在生火做饭的母亲,榛子是什么东西?药材吗?母亲把一柄铁铲捅进锅底,掏出一把灰,灰尘在淡淡的光影下,扬起万千稻虱子。母亲皱了皱眉头,说,好吃的。我一听,好吃的。来了兴趣,毕竟每一个孩子都无法拒绝吃得诱惑。我一溜小跑,到门口小河套洗了洗脸,头发也没梳。母亲说,等回来给我扎辫子。吃了一碗玉米碴子粥,就着咸萝卜。打着没滋拉味的饱嗝,穿着母亲的一件厚衣服,趿拉着布鞋,左胳膊挎着一个柳条筐,父亲编得筐,不好看,又大又臃肿。右手握着一把月牙镰刀,母亲追在门外叮嘱,小心大马蜂和柏揪毛(辽南土语,一种小虫子的名字)。父亲说,瞎糜子——净事儿。哪来大马蜂子。我跟不上趟,跟斗把式的。紧紧尾随在父亲身后,生怕一掉队,就被狼吃了。上了山,露水尚未干透,地上的花草荆棘,一碰水一哗哗,布鞋和裤腿一阵子就湿了,有点凉嗖嗖的。父亲不管不顾,前头带路。
南河屯山连着山,除了一条宽阔的南河,可以说三面都是山,榛子不是大树,属于草本矮棵植物,它一般不在小山丘,基本在深山老林,植被比较好的山脉繁衍生息。想采到榛子,小山包榛子棵不高,容易采。大部分人戴着手套撸,不是摘,也不是采。撸得快也多。我第一次采榛子,闹出个笑话,我见父亲用手掰,我跟着效仿。不但没掰下来榛子,手背被刺辣子好一顿蛰。我妈呀怪叫,不停的甩着手,左手被蛰的,针扎的疼,眼泪汪汪的,父亲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他不急不忙走过来,摘下一枚榛子叶片,把刺辣子放在石头上,用一棵狗尾草,把刺辣子从叶子上拨弄到地面,再用狗尾巴草将刺辣子翻过来,肚皮朝上,找一颗锋利的石头,划破刺辣子肚子,用刺辣子身体里的汁液,抹在我被刺辣子蛰的地方,这一招最管用,比涂白酒或者黄瓜叶蹭好使。抹上去,就不疼了,消肿了。
我眼泪还没干,父亲催促我,赶紧走,山上采榛子的人比榛子多。有了初次刺辣子蛰的经验,再采榛子,我记着父亲的话,用镰刀别着榛子棵儿,让叶子朝下,这么一来,就是有刺辣子,他也伤不到人。
榛子是可以生吃的,人生谁都有第一回,我吃榛子把一向严肃的父亲,逗笑了。
榛子有一层包装,绿色的衣服,剥了外层绿衣,还有一层壳儿。刚采的榛子,壳儿不硬。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没脱绿色外衣也就算了,居然抓起榛子,直接塞进嘴里,天老爷呐!又涩又酸又麻,我整个一激灵,扔了榛子,父亲一瞅这架势,哈哈哈大笑,彪呼呼的,来,我教你怎么吃。你要先剥了皮儿,壳儿这会子软,你用牙咬开,呶,妥了。父亲咬开榛子,露出一粒白色的瓤儿,递给我。我放入嘴里,轻轻一咂磨,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草木的芬芳,令我心旷神怡。
风有点撒泼了,天过晌午,日头挂在中天,我又累又困,我的柳条筐底才覆盖住,父亲呢?他的大筐都快满了。饥肠辘辘,我嘟囔了一句,还不回家,我饿了。父亲说,饿死鬼托生,走吧。往山下走,我蛄蛹不动了,父亲索性要过我的筐和镰刀,我在前,父亲在后。
回到院子,母亲迎上来,接过父亲的筐,甚是惊喜,这么多!父亲也兴奋,嗯呢。晒几个日头,晒干了,拿到德兴垓去卖,换点针头线脑的贴补家用。
我左手背隐隐作疼,母亲用白酒消毒,不肿了。父亲吃罢午饭,小睡了一会儿,下午和邻居张生大哥搭伴,去十里外的鸡冠山采榛子,那时候物价低,一元钱买一尺布,十个土鸡蛋。晒干的榛子,带到德兴垓好卖。缫丝厂正兴旺时,一个二千人大厂子,吃喝拉撒睡全在小镇上,火着呢。也带动一方经济,榛子,核桃,野蘑菇、甜瓜梨枣,田园小菜等等,只要是农副产品,德兴垓就像一个大口袋,有多少都能装下,消化掉。
小孩子记吃不记打,晒干的榛子,父亲舀了一瓢,吩咐母亲上大铁锅炒榛子,炒好的榛子,用小铁锤一砸,肉脱颖而出,舌尖一卷,嘎吱嘎吱,那叫一个香。唇齿生津,吃一颗炒榛子,能回味好几天。揣一把榛子,出去和伙伴玩,嘎巴咬碎一颗,吧唧吧唧吃,玩伴们很羡慕,流口水,我就让他们帮我干活,割草或者捡柴禾,赏一点给对方吃。上山采榛子的人,不一定都满载而归,有的就竹篮打水一场空。饥荒年月,吃上榛子是幸福,吃上炒榛子更是享受。
封山育林保护的好,榛子丛衍生的广袤,护林员不许人随便上山采榛子,违者罚款。南河屯消停了,后来,山脉均分给各家各户,榛子丛大面积被破坏,晚秋季节,吃一颗榛子已经是奢侈。
我们乔迁进新楼,住到鸟笼。商城,超市,街头巷尾,路边摊位,都有包装好的榛子,尤其是秋天,向阳桥小市场好多人,在地上摆一条化肥袋子,上边是新鲜的榛子,采下来不久的,也有晾干的。大小兴安岭来得榛子,也是琳琅满目,你想吃随时都可以吃,除非兜里比脸干净。
在庄河城住了十一年,我们每年春节期间,都买一些炒好的榛子,坐在客厅,一边刷着手机,一边用一个专门打开榛子的镊子,上下对准榛子一捏,榛子肉儿完好无损出现在手里。不知什么原因,榛子一年四季能吃到,却吃不出年少时光中,自己随父亲上山采得榛子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