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最里面的抽屉里，放着一块蓝布帕子，洗得都发白了。我用手一摸，糙糙的棉线都蹭着手指，鼻子里突然就闻到艾草和红花的味儿，跟那年秋天爷爷敷药时一个味儿。下一秒，我好像又蹲在爷爷家的小板凳上了，阳光从木窗户缝里漏进来，金灿灿的，落在青砖地上，也落在爷爷肿起来的脚踝上。
　　 我盯着爷爷的脚踝，眼睛都不敢挪。那脚踝肿得好大，亮闪闪的，像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白面馒头。爷爷的脚本来就已经晒得黑黑的，现在却已经变成了紫黑色，连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青愣愣的。我心里好慌：会不会更肿啊？会不会一直好不了啊？
　　 奶奶坐在竹椅子上，双手捧着热毛巾，手指头都捏白了。她慢慢把毛巾往爷爷脚踝上敷，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鸡蛋。刚敷上去，爷爷喉咙动了一下，“嘶”地吸了口气，额头上一下子就冒出小汗珠，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流，连耳朵边的白头发都湿了。可爷爷转过头看我时，却把皱紧的眉头舒开，还笑了笑，声音哑哑的，像被砂纸磨过：“震宇乖，没事，过两天就好，咱娃别慌。”
　　 明明太阳晒得身上暖暖的，我却觉得眼睛里似乎是进了沙子，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砸在青砖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湿印子。有几滴掉在奶奶手背上，奶奶马上放下毛巾，用她的手摸摸我的头。奶奶的手好糙，像块老槐树皮，可摸着却特别暖和。
　　 “咱震宇最懂事了。”奶奶的声音软软的，像晒过太阳的棉花糖。可我哭得更凶了，爷爷肯定很疼很疼啊！他就是不想让我担心，才装没事的！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是为了给我摘后山的柿子才摔的。前一周，我在院子里追蝴蝶玩，随口跟爷爷说：“爷爷，我好久没吃后山的柿子了，去年的柿子好甜啊。”我就随便一说，哪想到爷爷会记这么牢。那天早上还下过雨，后山的路滑得能溜冰，邻居王奶奶说，看见爷爷背着竹筐，一步一滑地往上走，嘴里还念叨：“得快点，不然柿子要被小鸟啄光了，震宇还等着吃呢。”爷爷摔下去的时候，第一时间把竹筐抱在怀里，像护着宝贝似的，筐里的柿子没掉几个，他的脚踝却已经肿成这样了。
　　 知道真相的时候，我手里还拿着爷爷摘回来的柿子，咬了一口，一点甜味都没有，心里酸得要命。都怪我！我要是不说想吃柿子，爷爷就不会摔了。
　　 现在想起来，我的胸口还会发紧，像被一只手轻轻攥着。爷爷总把好东西留给我。村口来了卖麦芽糖的，叮叮当当地响，特别好听。爷爷总是攥着皱巴巴的钱，跑过去买了糖，马上塞给我，自己就舔舔手指上沾的糖渣，还说：“爷爷不爱吃甜的，震宇吃。”那时候我真信了。直到后来瞧见爷爷正吃着爸爸带回来的喜糖，脸上笑盈盈的，眼睛里全是开心，我才琢磨明白，原来爷爷不是不喜欢吃糖，是故意省下来让我多吃几口呀！
　　 夏天的傍晚，天是橘红色的，像谁把颜料泼在了天上。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爷爷就坐在门槛上，拿着大蒲扇给我扇风。风里有草的香味，吹在脸上凉凉的，像是有小虫子在耳边唱歌。扇着扇着，爷爷就会打盹，头一点一点的，可蒲扇还在慢慢动。我想：爷爷做梦都记得要给我扇风吗？我看着爷爷睡着了，就悄悄把蒲扇拿过来，学着爷爷的样子给他扇，可没扇几下胳膊就酸了。原来爷爷每天给我扇风，是这么累啊！
　　 那年冬天特别冷，风“呼呼”地往屋里钻，我的脚总是冰的。爷爷就把我的脚塞进他的棉袄里，隔着两层布，我能摸到爷爷胸口暖暖的，还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特别稳。我立马就不觉得冷了，心里暖暖的特安心。有爷爷在这儿，再冷的冬天也没啥可怕的。
　　 奶奶总说爷爷“把震宇惯坏了”，可她自己却也一样疼我。我爱吃奶奶做的南瓜饼，金灿灿的，咬一口又酥又软，满是南瓜的香味。为了让我早上能吃到热乎的，奶奶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揉面。灶台里的柴火“劈里啪啦”响，照着奶奶的白头发，像撒了一把雪。有时候我起得早，能看见奶奶在灶台前忙，背有点驼，动作却很利索。饼子刚出锅，冒着热气，奶奶就挑一个最圆的递给我，自己的手则被烫得直甩，还说：“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我咬着热乎的南瓜饼，心里想：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因为里面全是奶奶的爱啊！
　　 有一次我感冒发烧，脸烧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奶奶整夜守在我床边，一会儿用手背摸我的额头，一会儿念叨：“祖宗保佑，震宇快点好起来，健健康康的。”奶奶说话声音轻轻的，跟羽毛飘到耳边似的。我睡得迷迷糊糊地，都觉得特别暖和。等天亮了，我烧也退了，可奶奶眼睛却已经是红红的，全是血丝。她肯定一整晚都没闭眼！奶奶看见我醒了，赶紧端来热粥，一勺一勺喂我吃。
　　 爷爷受伤那阵儿，奶奶更忙了，跟个转不停的陀螺似的，可她从没说过一句累。天还没亮，奶奶就起来熬药，煤炉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响，好像在煮能治病的神奇汤水。奶奶坐在小马扎上，眼睛一直盯着药罐，时不时用筷子搅两下，就怕药熬糊了。给爷爷换药的时候，奶奶动作轻得很，跟碰容易碎的碗似的。爷爷疼得哼出了声，奶奶就对着他的脚踝轻轻吹气，还说：“老头子，忍一忍就过去了，等你好利索了，咱还要陪震宇去后山玩呢。”我站在旁边看着，心里却悄悄打定主意：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照顾爷爷奶奶，绝不让他们受半点苦。
　　 有天半夜，我起来喝水，看见爷爷房间的灯还亮着，像黑夜里的一颗星星。我心里怪好奇的，就凑到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瞅，看见奶奶正给爷爷揉脚踝呢，动作又轻又仔细。爷爷握着奶奶的手，两个人没说话，可看着特别亲。我悄悄走开了，心里头暖暖的。原来爷爷奶奶之间的爱，从来就不用说话，只要一个动作就够了。那时候我就在想：等我长大了，也得找个像奶奶对爷爷这么好的人，一起过一辈子。
　　 后来我长大了，考上了外地的中学。每次打电话回家，爷爷总在电话里问：“震宇啊，啥时候回来？爷爷给你留了柿子干。”我还没回答，奶奶就抢过电话，絮絮叨叨地说：“震宇，天凉了要加衣服，别冻着。我给你晒了被子，等你回来盖。还腌了你爱吃的咸菜，配粥可香了。”我总说：“快了快了，放假就回去。”那时候我不懂：“快了”这两个字，让爷爷奶奶等了多久啊！我总觉得时间还多，以后有的是机会陪他们，可没想到，分开来得这么快。
　　 那年夏天热得要命，我正在教室里上课呢，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我趁着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悄悄地拿起电话，就听见爸爸带着哭腔说：“震宇，赶紧回家，你爷爷……不行了。”那一下子，我感觉全世界都卡住了，老师讲课的声音、同学说话的声音，全听不着了，就剩爸爸的声音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我攥着手机，也不管还在上课中，疯了似的往校外跑，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眼泪掉在地上，一下子就晒干了。我一路急急忙忙往家跑，还好最后总算见着爷爷最后一面了。我看着爷爷安安静静躺着，再也不会对我笑，也不会再摸我头喊我名字了。我跪在爷爷跟前，一遍又一遍叫“爷爷”，可再也没人应我了。我心里难受得不行，这种难受劲儿，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爷爷走后，奶奶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多，眼睛里的光都没了。她总坐在爷爷常坐的竹椅子上，望着门口的路发呆，手里紧紧攥着爷爷用过的蒲扇，好像蒲扇上还有爷爷的温度。每次我放假回家，奶奶就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爷爷以前的事，说爷爷年轻时很能干，能扛着几十斤的粮食走十里路；说爷爷第一次带她赶集，紧张得忘了买她想要的花布；说爷爷摔了脚踝，还惦记着给我摘柿子……说到最后，奶奶抹着眼泪叹气：“你爷爷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了。”我听着听着，眼泪忍不住就掉下来了：我好想爷爷啊！
　　 那年蝉鸣的季节，奶奶也走了。我回到老家，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院子里的老槐树还在，竹椅子还在，爷爷熬药的煤炉也在，可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艾草和红花的香味了，没人在门口等我回家了，也没人摸我的头说“震宇回来了”。我蹲在爷爷当年坐的地方，手碰到青砖地，冰凉冰凉的。我突然想起那个秋天的午后，我掉在奶奶手背上的眼泪，爷爷装出来的笑容，还有奶奶暖暖的手掌。以前的事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过，可现在，只剩下回忆了。
　　 如今我也是有自己家庭的成年人了，但不管啥时候吃柿子，都会想起爷爷背着竹筐，在山坡上慢慢走的样子。每次一看见那块蓝色的布帕子，我就会想起奶奶给爷爷敷药的样子，还有她手摸起来的温度。我心里明白，爷爷奶奶虽说已经不在了，但他们的爱却是一直陪伴着我。
　　 前几天我收拾旧东西时，在爷爷的抽屉里翻到一个小布包。这布包是奶奶亲手缝的，上面还绣着一朵小梅花。打开布包一看，里面装着我小时候掉的牙，像小小的珍珠一样；还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里，我骑在爷爷肩膀上，笑得都露出缺牙的缝儿了；奶奶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个柿子，笑得特别亲切；后面就是村口的老槐树，叶子长得特别密，像一把大伞似的，把我们一家人都护在下面。
　　 我把这张照片放书桌上，每次看见它，就跟爷爷奶奶还在我身边似的，对着我笑。我这才真正明白，有些爱不会因为人分开了就没了，它会变成光，就像童话里的魔法一样，在我以后的日子里，照着我走的路，陪着我过每一个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而那块蓝色的布帕子，就是爷爷奶奶留给我的宝贝，里面装着他们的爱和那些难忘的回忆，永远都不会变。我会带着这份爱，好好成长，努力成为能让爷爷奶奶觉得骄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