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阿佤山寨(散文)
早上的雾像没拧干的蓝布衫,从山沟里漫出来,刚好漫过竹楼的晒台。木柱子上的铜铃被风吹得叮铃响,像是有人在雾里数珠子,一颗一颗掉进阿佤人屋里的火塘里。寨门口的老榕树根须往下垂,挂着露水,看着就像老辈人传下来的绳结,每一根都拴着太阳没出来时的梦。“来喝口茶不?”佤族老爷子递过粗陶碗,茶汤里漂着几片茶叶,像搁浅的小船。这茶是山顶采的,带着早上露水的苦味,咽下去后,舌尖反倒冒出点甜,跟听见山风穿过竹林的调调似的。老爷子说这茶叫“隔年香”,去年的茶叶收在竹筒里,今年打开时,香味能飘过三个山坳——这是时间在竹节里酿的酒,喝一口,就把去年的雾和今年的风都装进肚子了。
竹楼栏杆上挂着兽骨做的风铃,有风过时,骨头片碰在一起的声音里,混着远处姑娘们的歌声。“江三木罗哎——”调子忽高忽低,像藤蔓缠在崖壁上,“石头会开花,泉水会唱歌……”老爷子说,“江三木罗”是佤族的老歌,讲的是创世神缝天地的时候,不小心漏了个缝,风从缝里钻出来,就变成了歌。以前寨子里有人遇上难事,对着山唱三遍这歌,云就会停在山顶,跟在听似的。顺着歌声往半山腰走,看见一群姑娘在晒谷场染布。蓝靛草泡的水装在木盆里,发着幽幽的光,像是把夜空剪了一块下来。姑娘们的手泡在水里,搅出一圈圈波纹,白布放进去再拎出来,已经染成淡蓝色,像雾落在上面。有个姑娘用指甲在布上划花纹,指甲划过的地方,蓝色更深些,老爷子说这叫“指甲花”,是佤族姑娘的秘密,花纹里藏着对心上人说的话——划得深的地方,是思念太重,沉到布纹里去了。
晒谷场边的老茶树下,有个火塘正烧着。三脚架上的铜锅咕嘟响,飘出烤肉的香味。几个汉子围着坐,手里的竹杯碰在一起,酒在杯子里晃出琥珀色的光。他们唱着酒歌,词听不懂,调子却像山溪撞在石头上,脆生生的。其中一个汉子说,这酒是用“密枝节”剩下的糯米酿的,密枝节的时候,全寨人都去神树下祭拜,把糯米撒在树根,来年收的米酿酒,会带着树的香味。雾慢慢散了,太阳从树叶缝里漏下来,在地上织成金色的网。远处的梯田像叠起来的绿绸子,田里的水晃着,映出天上的云,云影移动时,梯田就像在慢慢展开一幅画。老爷子说,梯田是老祖宗顺着山的纹路挖的,每一块都对着一颗星星,星星亮的时候,田里的水就会发光,那是星星在跟稻子说话。
走到寨子尾巴的祭神台,看见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石头上缠着红布,布上沾着松脂。老爷子说这是“石神”,以前有头野猪糟蹋庄稼,全寨人都抓不住,后来把这石头请出来,野猪就再也没来过。石头缝里长着棵小草,叶子上的露水滚来滚去,像石神眨眼睛。天快黑时,竹楼的灯一盏盏亮了,光从竹缝里漏出来,像撒在地上的星星。火塘里的柴噼啪响,老爷子用佤语讲故事,声音忽轻忽重,像在拨一把看不见的琴。故事里有会飞的人,有会说话的树,有藏在云里的宝贝。讲到兴头上,他从怀里摸出个竹笛,吹了段短调,笛声像条银鱼,从火塘的烟里游出去,游向黑沉沉的山。
雨是后半夜下起来的,淅淅沥沥打在竹楼的茅草顶上,像有人用手指轻轻敲鼓。火塘里的火还没灭,余烬发着红光,把人影投在竹墙上,忽大忽小,像在跳一支老辈子的舞。老爷子说,这样的雨是“洗山雨”,能把山洗得更青,把草洗得更绿,连石头都会透出光来。天亮时雨停了,推开竹门,看见寨子里的路变成了小溪,水顺着石板缝往下淌,叮咚响,像有人在数珠子。空气里全是泥土的腥气,混着野兰花的香味,深吸一口,肺里像铺了层青苔。远处的山被雾裹着,只露出尖尖的顶,像浮在云里的船。跟着采药的老爷子往山上走,他背着竹篓,手里拄着根红木棍,棍头包着铜,敲在石头上“当”的一声,惊飞了几只山雀。老爷子说这棍子是“寻药棍”,老祖宗传下来的,对着药草敲三下,药草就会摇叶子,像在招手。路上遇见一种开小白花的草,老爷子弯腰摘了片叶子放嘴里嚼,说这是“醒神草”,走累了嚼一片,脚底板就会生出劲来。
走到半山腰的溶洞,洞口挂着些干藤蔓,像门帘。钻进去时,一股凉气扑过来,洞里的钟乳石滴着水,“嗒,嗒”,在空荡荡的洞里荡出回音,像在敲编钟。老爷子用打火机照了照,钟乳石上有古人画的画,红的黑的,画着人牵着牛,牛头上长着角,角尖指着天空。老爷子说这是“岩画”,是老祖宗记的事,那牛是“神牛”,能把天上的雨水引到田里。溶洞深处有个水潭,水绿得像块玉,倒映着洞顶的石笋,像把天倒了过来。老爷子说这水是“灵水”,产妇喝了,奶水会像山泉一样多;小孩喝了,夜里不做噩梦。他掬起一捧水,水凉得像冰,喝下去时,喉咙里像有星星在跳。
出了溶洞,看见几个妇女在山涧边捣米。木杵撞在石臼上,“咚,咚”,声音传得很远,和山涧的流水声混在一起,像支天然的曲子。她们头上裹着青布帕,帕子角垂在肩上,随着捣米的动作轻轻晃。其中一个妇女笑着说,这米是要做“杵米粑粑”的,舂得越久,粑粑越软,吃了能长力气。往回走时,遇见寨子里的人在祭“谷神”。田埂上摆着竹篮,里面装着新摘的玉米、谷子,还有一只红冠子的鸡。祭师穿着黑色的长袍,袍子上绣着太阳和月亮,手里摇着铜铃,嘴里念着咒语。风吹过稻田,稻穗沙沙响,像在回答祭师的话。老爷子说,谷神住在最饱满的稻穗里,每年这时候祭拜,来年的谷子就会结得像葡萄串。
傍晚回到寨子,看见姑娘们在跳“木鼓舞”。鼓是整段木头挖的,鼓面蒙着牛皮,敲起来“咚咚”响,震得地面都在颤。姑娘们穿着镶银边的裙子,裙子上的银饰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和鼓声应和着。她们的脚步又快又急,像在追赶什么,又像在挽留什么。老爷子说,木鼓舞是跳给老祖宗看的,鼓点越响,老祖宗越高兴,就会把福气撒在寨子里。月亮升起来时,鼓声还没停。火塘边挤满了人,烤着白天采的菌子,菌子的香味混着木柴的烟,漫过竹楼的顶。有个老爷子弹起了三弦,弦音悠悠的,像山涧在夜里流。姑娘们的歌声又响起来,“江三木罗哎——”这一次,歌声里带着水汽,像把雨里的山、雨里的树,都唱成了诗。
月光把寨子泡成了银色,竹楼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张张铺开的网。火塘里的火又旺了些,老爷子用竹刀削着竹筒,竹屑飞起来,在火光里像金色的蝴蝶。他说要做“月光酒”,把糯米装在竹筒里,埋在月光照得到的地方,等明年这时候挖出来,酒里会有月亮的味道。寨中心的晒谷场正热闹,今晚是“摸你黑”节的前一夜。人们在地上堆起柴,柴上撒着松脂,一点火,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红了半边天。汉子们光着膀子,身上涂着黑色的泥,泥里混着香料,远远就能闻到一股特别的味。老爷子说这泥是“神泥”,涂在身上能驱邪避灾,还能让姑娘的眼睛更亮——看见涂泥的汉子,就知道谁最勤快。
姑娘们穿着白色的短裙,裙摆上绣着红色的花纹,像山里的映山红。她们手里拿着花环,见着喜欢的汉子,就把花环套在他脖子上。有个姑娘把花环套给了敲木鼓的后生,后生的脸比火还红,手里的鼓槌都差点掉了。老爷子笑着说,这是“花为媒”,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套了花环,就能一起去采蜂蜜、种玉米。火堆边有人在讲“司岗里”的故事。说很久很久以前,人是从山洞里出来的,第一个出来的是佤族人,带着火种;第二个是汉族人,带着谷种;第三个是傣族人,带着水……故事讲得很慢,像火塘里的烟,慢慢飘向夜空。老爷子说,司岗里是佤族的根,不管走多远,都要记得自己是从哪个山洞里出来的。
半夜时,有人抬来一坛“水酒”,酒坛用红布盖着,揭开时,酒香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大家用竹杯传着喝,杯沿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喝到兴头上,有人唱起了“打歌调”,调子欢快得像山雀在飞:“月亮出来亮堂堂,阿妹梳头盼情郎……”唱着唱着,就有人拉起手,围着火堆跳起来,脚步踏在地上,“咚咚”,和心跳一个节奏。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火快灭了,只剩下一堆红炭。有人往炭上撒了把茶叶,茶叶“滋滋”地响,冒出青烟,烟里带着茶香,飘向寨子的每个角落。老爷子说这是“送火神”,让火神带着寨子的心愿,回到天上去。
太阳出来时,寨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在踱步。竹楼的晒台上,晾晒的佤族服饰在风里晃,银饰闪着光,像星星落在上面。火塘边的竹筒里,月光酒还在睡,等明年的月光来叫醒它。走在离开寨子的路上,看见山涧里的水更清了,水底的石头上,还留着昨夜姑娘们捣米的痕迹。远处的梯田里,有早起的人在插秧,身影在水田里晃,像和天上的云影叠在了一起。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歌声,还是那支“江三木罗”,调子轻轻的,像山风在说再见。回头看,阿佤山寨藏在青山里,竹楼的顶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撒在绿绸缎上的珍珠。老爷子站在寨门口,手里挥着竹帽,帽檐上的红缨在风里飘。山风掠过耳边,带着那句没唱完的歌:“石头会开花,泉水会唱歌,阿佤人的日子,像蜂蜜一样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