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借米(散文)
近几年,网上流传有一首叫《借米》的歌,我认为在唱这首歌的时候,基本上都是搞笑娱乐的。然而于我,却有着一段酸楚的经历。
我家住在湖南省西部边缘武陵山区的一个小山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集体田地下放到户,大约是一九八一年开始,到一九八二年结束。因为我们村人多田地少,基本上每年都要和附近乡镇(当时叫公社)的一些村借个把月粮食,生活相当困难。直到下放到户后,加上“瓜菜半年粮”,勉强可以度过五六两个荒月。但是,头几年因为没钱换良种(改良后的稻谷种子),加上也不太相信良种一定就高产,父亲总是用上一年节余下来的谷种来育秧,记得大多是“南京一号”、“湘州五(六)号”,还有几种好像叫“威优”、“辐射”等。相对于良种,我们都把这些统称本地种。基础好点的人家,还种点糯米,逢年过节的好打点糍粑,那种稻谷我们叫“大颗糯”,稻杆好的有成年人高,但产量特别低,好多人家不肯种,需要用时,通常拿钱和人家买,或者三斤粘米换一斤糯米,关系不好的,人家还不肯和你换。
秋收时,看到用良种的那些人家相同稻田面积要比我们多产几担出田谷,母亲眼里总会流露出很明显的羡慕眼神。她对父亲说,明年我们节约点,也要换良种,完全不是商量的语气。我们都明白,母亲这次是下决心了,心里一下热了起来。因为,如果我屋也用良种,我们就可以减少或者不会再和人家借米了。
说到借米,那时是村里常有的事,有的人说一时来不及打米(稻谷脱壳),有的人说打米的那个人走亲戚不在家,其实是家中柜子里没稻谷可打,也就是说断粮了,只好向别的人家借。关系好的可以等你通新(就是秋收)再还;关系不好的,要么不借,要么就要你下一场(就是赶集)买米还人家。这种事,大都发生在三至七月。
我屋里五个人,父母加上我们三个孩子,田土面积不多,到底有多少水田多少旱土至今我还不清楚,记忆里不抛荒全种上,丰调雨顺年成,出田谷大约二十担(每担约一百斤),玉米大约也就是一千五六百斤,另外主粮还有一样,就是红苕,大约也就是千把斤样子,且还是人猪共食的一类,别的瓜瓜菜菜就算不了帐了,总之就是不多,还算父母是勤劳肯做的,有些人家连个菜都没有。当时我大约十四五岁,妹妹小我三岁,弟弟小我六岁,弟妹除了怕父母,还怕我,现在想起来,他们应该最怕的还是我。
我父亲是个既老实又爱面子的人。他的东西,人家可以随时借、随时讨,他只要有,都很大方,但是,当他没有的时候,却拉不下面子去和人家借,更别说讨了。甚至他借出去的东西,人家忘记还或是很久还没还,他都不好意思去取回来,每当这时,他就命令母亲或者我们去取,我们倒是不敢反抗,只有母亲有时忍不住说他几句,说归说,但是最后还得去。
取回东西还好,要借东西,村里人家一般情况下都是要大人出面的,心怕孩子出面今后大人不认账,这种现象有,还不少。就因为这条“规则”,我们家借米借钱借油盐等事务,基本上落在母亲头上。久而久之,我们三兄妹私下里调侃母亲,说她是我们屋里最不要脸的那个。现在想起来,心底禁不住地涌起一番别样的滋味,很疼!
其实,我有时也很纳闷,为什么母亲每次都可以借得,或多或少从不落空?母亲和人家开口借的时候,她心里慌不慌?难道母亲真的不觉得丑、真的不要脸吗?但是我们都不敢向母亲要答案,我们都知道,这个答案很重,我们扛不住!
村子里的人,大多是肯做的勤快的,我父母亲也是一样,每天早早就出去做农活了,或看田或整土,或砍柴或打猪菜割牛草。学校还没开学,每天他们出门时,总要叫醒我们,叫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像母亲常说的,她不养闲人。然后母亲又说,今后做功夫,家里哪个回来得早就负责煮饭。从此,第一个回家的人负责煮饭,成了我们家一条规定。煮饭,对当时农村孩子来说,真不算个事,我八岁时就会,还会炒简单的菜。然而,家里有米还好办,家里柜子里没有米了,就意味着要借米。借米可是个大问题,不会借不仅借不到,有时难免还要受些气,人家一个借口就可以不借你,因为人家怕你还不起。记得有一次,母亲叫我去村里一个伯娘屋借米,我带着一个小木箱(就是父亲用五块板子做成的一个简易盛器,我们叫箱,大的叫斗,村子里基本上每家都有,这种箱子,通常可装五斤米左右),同时叫上小弟和我一起去,因为我也是要面子的,叫上小弟就是让他去开口借,他其实很不想去,但我鼓了他一眼,于是就老老实实跟着我出发了。我们搓搓索索地磨到了那个伯娘屋里,看到我抱着个箱子跟在小弟后面,小弟还没开口,那伯娘就抢先说,她还准备到我屋借米去,说她家也没得米了。我讶异了,来时母亲说,伯娘屋是前天才打米的呀,怎么就没得了呢?我和小弟只好悻悻而归。拆返时,我深深地睨了那伯娘一眼……回到家里,看到我俩兄弟一副落魄的样子,母亲只问一句,没人到屋?我说,到,人家不借。母亲说,借不到米,那我煮红苕了。我和小弟无语,老老实实地去灶前帮母亲烧火蒸红苕。
从此,出早工打柴或割草干农活的我们,都不肯做那个第一个回家的人。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和弟弟早工上山去砍柴,那时基本上没人外出,大家都在村子里生活。村里的生活就是这样,忙时做农活,无外乎是春种夏管秋收冬藏,除了这些,就是上山砍柴,家家户户前屋后角角旯旯都堆满了柴草。因此,我们砍柴一般都会走出较远。当我和小弟捆好柴草准备回家时,已经快到中午十二点了,肚子开始咕咕叫了。
那阵子,因为生活还较困难,大部分人家都很节省油盐,我家炒菜也是这样,一根竹筷,一头扎起一小块白布条,炒菜时,扎着布条的竹筷子在油罐子里蘸两下,然后在烧热的锅子里滚一圈,就算着油了,然后就炒菜。由于油盐少,所以吃得多也饿得快。我们往回走了两三里路,正好到一丘田边,田里还有水,小弟说,我们歇会吧,我有点渴了。我说,这是田水,喝不得,会拉肚子的。他说,我也饿了,不管了,就当先填一下肚子。就这样,我们就把两担柴靠到了一起,在柴下面的荫凉处休息。过了一会,我对小弟说,我们走吧,再不走等下太阳还要大,那时还要饿,就走不动了,加上还要挑柴。小弟看了我一眼,说,我不想做第一个回家的人。听了小弟的话,我眼睛一热,但是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就这样,那种煎熬的日子就像一列快要脱轨的绿皮火车,踉踉跄跄地走着。在我高二快结束的一个周末,我从离家约有六十多里的学校回到家里,天已煞黑,家里父亲正在坐在院坝里吸着旱烟,那天没有月亮,只看到父亲的烟火星子忽闪忽闪的,闪亮的时候,我看到了他那一张憔急的脸。屋里,煤油灯光如豆,忽明忽暗地在小饭桌上摇曳着,弟弟妹妹相对坐在饭桌前,一人拿着一个苞谷粑,艰难地吞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我回头问父亲,我妈呢?父亲说,帮你借米去了,都去两三个钟头了,饭还没吃,也没回来,不知借没借得到。稍停一会,他又说,粑粑在锅子里,自己取,我们都吃这个好几天了,大人还勉强对付,只是苦了这两个胃口不好的家伙,什么也吃不得,这会估计还磨叽呢,我也懒得讲他们。只是你妈,做一天活,一回来就出去,唉……父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火星子又一闪,我仿佛看到他眼里有东西在闪。
我放下书包,抓起一个粑粑,就跑了出去。身后,父亲问,你去哪?我找妈去!我头都不回应道,然后匆匆地赴进了夜色中。
我急急忙忙地跑了大半个寨子,最后才找到了母亲。在火把的照耀下,我看到她满脸的疲惫,同时又有一丝慰籍和兴奋,她举着个小米袋,冲我笑了笑,说,跑了不知好多家了,最后有三家人借我,合计一下刚好有五斤,正好凑足你一个星期的伙食。我接过米袋说,我们回家吧。手捧着只有五斤米的小米袋,可我却觉得沉甸甸的,这小小的米袋,似是大山一样,压得我顺不过气来,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路上,母亲对我说,安心学习,钱米我和你爸会想办法的,你在学校吃,也不要委屈自己,我们在屋里头,好对付。说到这里,母亲笑了,我却哭了……
如今,父母已是两鬓苍苍,我也年过半百,每当想起借米的一幕幕经历,总会要对女儿说教说教: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2025年8月30日于花垣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