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最美】鳞爪记(散文) ——柴门笔记之伊人应夏
爱妻的许多往事,历历在目,这里一鳞半爪,记录几件于下——题记。
一次抓贼
她的病情确诊时,女儿希希正在英国深造。为了不使希希担忧,她多次嘱咐我们,必须对女儿隐瞒病情。直到2015年秋天,希希学业完成,我才向她透露了母亲的病况。希希得知后,与还是男朋友的阿宇一起,立刻取消了原定的欧洲旅游计划,迅速返回国内。
那时,她正在上海的一家医院接受治疗。女儿的归来,为她带来了极大的安慰。一年多未见,母女俩有无尽的家常话要说;在她行动自如的时候,她们一起逛街头、商场,欣赏上海的风光;在她胃口好的时候,女儿常带她去餐馆,品尝她喜爱的美食。女儿的陪伴,让她的心情、身体状况有了显著的改善。
起初,为了节约费用,她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民房居住。由于就诊时间不固定,她不得不频繁往返于上海和台州之间,后来每次去上海医院,基本上就住在医院附近的如家宾馆。
有一天,在医院看完病后,希希陪她去宾馆附近的永和大王吃便餐。正在吧台点餐时,希希忽然发现口袋里的手机不见了,直觉是被身边一个男人偷走的,就质问这人是不是拿了手机。那个男的显得有些慌张,没有回答。由于缺乏证据,女儿也不便多言。未料到这个男子做贼心虚,转身就溜,急匆匆向门外走去。女儿正想追赶,却见她母亲已在门口抓住了这个男子,厉声要求他交出手机。毕竟是做贼心虚,那男子面红耳赤,连声求饶,从口袋里乖乖地掏出手机,随后迅速逃离现场。
回到店内,女儿拿回手机,看着重病在身的母亲,不禁夸赞她的勇敢和厉害。她微笑着说,其实内心也感到恐惧,不知当时哪里来的勇气。
回到临海家中后,她自豪地向我讲述了这次抓贼的经历。我真心地敬佩她的勇气和力量,称赞她“你是台州的病人,上海的英雄!”
一块石头
不久前,一位朋友要搬新居,向我索要几块石头。早年间,我对石头情有独钟,不经意间收藏了许多。如今,我明白世间万物皆为身外之物,因此开始学习做减法,于是欣然答应了朋友的请求,并邀请他亲自来挑选。
在家里玄关的博古架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块石头取下,反复在手中把玩——想来,他对这块石头情有独钟。果不其然,他告诉我想要这块。我心中一紧,急忙说:“家中的石头你尽可随意挑选,唯独这块不行。”
朋友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说,他看遍了所有的石头,唯独这块最普通,担心我舍不得其他的,才选中了它,为何不愿割舍?我微笑着解释,恰恰是这块石头最不普通,我最为不舍。
因为,这块石头承载着我特殊的情感。
这是一块长江绿泥石,是10多年前我从一位四川的石友那里淘得。当时,我热衷于收集各种石种,一心想增添一方绿泥石。石头到手后,只见它满身污垢、黑不溜秋,我立刻感到后悔,失去了最初购买时的激情,随手将它丢弃在屋后的花园里。
然而,当天下午半晌,这块石头突然出现在我的书桌上。它上窄下宽、形状规整,像极了梯子,全身被绿皮包裹,表面温润而有光泽;尤为难得的是石头正面,仿佛天然雕刻着一幅石画,线条清晰、黑白相间、疏密有致,让人不禁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爱人见我欣喜若狂的样子,告诉我这是她花了一个多小时帮我清洗出来的。
不久后,她调到台州市建行工作。报到那天,她对我说,想带上这块绿泥石,放在她办公室的案头上。难得她也对石头产生了兴趣,我很高兴地同意了。
几天后,她在微信上给我发来了这块石头的照片。照片中,石头摆放在她办公桌的右角,全身油光铮亮,更显得温润有光泽,正面的石画也更加鲜明。我问她是如何让它变得如此光彩夺目的?她告诉我,这块石头有“皮肤”,她专门买了一瓶BB油来涂抹;还说任何石头都是有生命的,需要呼吸,并提醒我家里的石头也需要经常保养。
后来的几年里,我也开始用BB油、鸡蛋清,甚至清水来保养家中的石头——而这一知识,正是受她的启发。
起初,我以为她只是把这块石头放在办公室作为摆设。但后来,她几次发来石头的意境解读,我才明白她是以石悟性、以石悟道。
有一次,她品读石头上的画是梅花图。她在图片上用红线圈划出枝、叶、花,我一看,的确如此。她解读说:“画中的梅枝从左下角伸出,向右上方延伸,又在枝头处转折向左,形成盘曲的姿态;盛开的花朵宛如迎雪欢笑,展现了临寒独放的高洁意境。”
- 还有一次,她品读石头上的画是菊花图。她说:“画中的菊花傲霜盛开、芳香四溢,展现了它不畏严寒、独立开放的品格。”
- 另一次,她品读石头上的画是屈原图。解读说:“画的右下角有一个仰天长啸的人物,体现了屈原‘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悲天悯人、追求真理的家国情怀。”(原“再另一次”表述重复,修正为“另一次”)
世界上没有两块相同的石头,每一块都经历了岁月的洗礼,被大自然赋予了不同的形、型、意。人们欣赏它们时,因心情、境遇不同,都有着各自独特的视角。我认为爱人对这块绿泥石的每一次解读,都恰到好处——每一次解读,都蕴含着她当时的心情和心境。
爱人离世后,她的同事将她办公室的遗物交给我:其他物品都放在纸箱里,唯独这块石头,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牛皮纸中。她的同事们知道,这块石头是她生前的珍爱之物。
爱人走后,我将这块绿泥石放在家中玄关博古架上最显眼的位置。每天看到它,就仿佛爱人依旧站在我身边,与我一同欣赏着它。今年立秋这天,又是爱人的忌日,我凝望此石,更是思绪万千,以《立秋日读石》为题,口占七律一首:“老眸问石意何如,四序不言隅角居。常想那年扶玉手,犹思往昔写笺书。感知物旧恒温在,哀叹人离梦境虚。最是无情秋立日,忍看夏去忆当初。”
一张照片
床前的电视柜上,摆放着一张我与爱女希希的半身合影:希希的笑容如盛开的花朵般灿烂,我则倚靠在她的肩膀上,将作为父亲的幸福凝固在笑容洋溢的脸上。这张照片,是爱人为我们捕捉的瞬间。
爱人喜好摄影,多年来,我们陆续购置了近十部相机——从国产到佳能、尼康等进口品牌,只是基本上都是操作简便的傻瓜机。她用这些相机记录了无数亲朋好友的珍贵时刻:记录了家里祖母、父母、兄妹的许多日常瞬间;每当与同事、友人出游,拍摄的任务也多由她承担。她还喜欢将每一张照片冲洗出来,分赠给亲朋好友。如今,家中的几个大抽屉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相册。
那年,市场上推出一款即拍即得的相机,正在杭州上大学的女儿便买了一部,作为送给母亲的礼物。女儿暑假回家,向我们展示了相机的便捷功能:无需购买胶卷和冲洗照片,即拍即得。爱人深为感动,连连称赞女儿的孝心。她手拿相机,说要去家里花园拍着试试。
这个小花园就在我家屋后的大平台上。我们的房子位于三层,屋后有一个面积数百平方米的大平台——这也是爱人当初决定购买这所房子的重要原因。装修时,我与爱人在平台上建造了一个羽毛球场,还创建了一个约一百平方米的花园。花园的设计是我们共同完成的:道路和鱼池所用的石头,是我们俩亲自从括苍山下的溪流中捡拾的;园内的树木和花卉,或是我们一同从花鸟市场、苗圃精心挑选的,或是岳母送来后我们一起栽下的。为了选购一棵老梅桩,我们甚至三次前往紫砂岙的梅园,最终才挑到满意的一棵。这个小花园凝聚了她的智慧和心血,也成为了她的骄傲——她曾以“我家花园”为主题,在微信朋友圈分享了一组照片。
走进花园,爱人拉着女儿,向她介绍梅桩、两棵野生红豆杉,以及外婆种植的枣树、无花果和樱桃等果树。接着,她说要为我和女儿拍摄合影。我倚靠在女儿的肩膀上,大概是觉得我的表情过于僵硬,爱人打趣道:“女儿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这小棉袄温暖不?”我和女儿不由自主地被她逗笑。随着“咔嚓”一声,父女间的亲密和幸福被定格,画面自然而生动。照片出来后,爱人找来一个小相框精心装裱,巧合的是,相框尺寸恰到好处。
当时,我凝视着照片,不由想起爱人拍摄的另一张旧照。它藏在抽屉的相册里,我随即将它找了出来。
这张照片拍摄于女儿小学二三年级时,那时我们住在临海市一医院对面。我当时才三十好几,但因遗传父亲,头发间或有些发白。我常常对着镜子拔白发,自恋地欣赏自己的形象。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在阳台享受温暖的阳光,见希希和她的干弟弟帅帅玩得正乐,便一声令下,叫他们过来帮我拔白头发。兄妹俩遵命过来,一左一右围绕着我。正当他们拔得兴起时,爱人手持相机在一旁偷笑,戏谑我“臭美”——原来,这一幕被她悄悄捕捉了下来。几天后照片冲洗出来:冬日暖阳下,两个孩子专注地抚摸着我的头,我则享受着孩子们的关爱,画面真切又生动。我给这张照片取名为“温暖”,还笑着对爱人说:“这张照片够格参加摄影展览了。”
爱人拍摄的照片众多:早期相机拍的基本都冲洗了出来;后来用手机拍的,有些也被她冲洗出来,更多的保存在电脑里。这些照片中,不少以我为主角,其他的我多是见证者。闲暇时翻看这些照片,每一张都让我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浓情。
文协旧照
今天(2024年9月16日),仙居的朋友达进和华锋几乎同时通过微信向我发送了一张照片。华锋在附言中写道:“40年前的今天。”我仔细一看,照片上题写着:“仙居县文学工作协会成立留影,1984年9月16日。”
他们说,这张照片是在一个摄影群里偶然发现的。
旧照中聚集了二三十人,我首先寻找自己和她的身影:我站在第二排中央,她则站在第二排左侧第二个位置。当时的我留着长发,面容清瘦,看起来像个乡间少年;而她,圆润的脸庞上挂着一条长辫子,宛如纯真的中学生。
那时我是无名之辈,能成为留影中的一员,或许是因为我是仙居首个文学社团——南峰文学社的发起人之一。
一年多前,我被分配到仙居中学当教师。怀揣着文学梦想,我冒昧邀请柳江兄,以仙居县城南峰山为名,倡议创建南峰文学社。我本打算邀请她作为共同发起人——她在仙居文学爱好者中同样出类拔萃——但因她是女性且彼此不熟,我犹豫了。然而,倡议发出后,第一个响应的正是她。
当时,她是仙居汽车修配厂的工人,比我小三岁。她的诗作频繁发表在《仙居文艺》上,一个普通工人能写出如此灵气四溢的诗篇,我内心对她的才华深感敬佩;她身上的侠义和豪爽,也让我十分喜欢。在文学社的几次活动中,我尊称她为“陶师傅”,她则叫我“小胡老师”。
次年暑假,我调到仙居教育局工作。意外的是,单位正好与她家相邻——站在宿舍窗口,我常常能看到她穿着沾满油渍的工作服上下班。因为距离近,我们的接触自然多了起来。仙居文协成立时,我已与她相当熟络。
这张留影的背景是当年仙居县委大院的一幢新大楼门前。虽然对当时的具体情景已无记忆,但有个细节至今深刻:拍照那天,我穿着中山装,习惯性地在衣兜里装着瓜子,不时拿出来嗑。她看到后,戏谑地取笑了我几句,随后又帮我整理衣领,轻声说“衣领歪了”。那一刻,我深受感动,心中暗想:“我要找她做我的伴侣。”
40年前拍摄这张留影时,正是我与她爱情萌芽的时刻。四年后,她成为了我的爱人。
时光荏苒,40年过去,留影中的一些前辈、师友已离世,她也已离开我超过八年。
再次审视旧照:40年前的今天正值初秋,照片里的人都穿着外套,可见当时天气凉爽;而40年后的今日,气温接近40度,即便赤膊也想寻一丝凉意。40年间,气候变化如此之大——岁月,真是残酷又无情。
一位奶妈
爱人出生时母乳不足,岳父母又忙于工作,便在仙居县城城北的村子里为她找了一位奶妈。可不到三岁,岳母就把她接了回来。
这段经历,我此前从未知晓。2000年前后,我读到爱人写的《奶妈》一诗,向她问及,她才慢慢说起往事:“被抱回来后,就和奶妈一家失去了联系。只曾听人说,奶妈后来打听过我的下落,现在也不知她是否健在……”说这话时,她眼中满是牵念。
我被她的思念打动,也懂她的心思,便决定陪她去寻找奶妈认亲。
跟岳母说起这事,却遭到激烈反对。岳母说:“你小时候爱哭闹,到奶妈家后,她从没好好喂过你,甚至被人发现让你吃泥,还经常咒骂你。我心疼得不行,不到三岁就把你接回来了。这么多年没联系,中间风闻的消息也不知真假,别去了!”(补充引号,使对话更完整)
但我和爱人还是决定去找。根据岳母提供的模糊线索,我们很快找到一个叫“西蔡”的村子。可要找到奶妈并不容易——岳母连奶妈的名字都记不清,唯一的线索是“这个奶妈只有一只奶头”。
也许是缘分天成(原“缘份”为异体字,规范为“缘分”),事情出奇地顺利。在村口的一棵古樟下,我们见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似乎在等人,便上前打听。老人听了我们的来意和线索,就问:“那女孩是否姓陶?”再交谈了几个问题,结果全部对上号。
老人饱经沧桑的脸上,立即露出欣喜的笑容。他拉住爱人的手,快步往村里走,边走边说:“我在村口等读书归来的孙子,孙子还没等到,却先等来了一个‘女儿’。”(补充引号,明确特殊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