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人生】西湖泪(小说)
西湖泪(小说)
诗意栖居人间的天堂西湖,是我的伤心地。
六十八年前的西湖,是江南赠给世界的一封情书。我在浙江大学中文系就读,一到礼拜便到西湖断桥上欣赏美景,也想给报刊投投稿换取点稿费,更重要的是让“祝云山”大名挺立在报刊上。
西湖三面云山一面城,千年文化浸润的碧水,藏着白蛇传说的柔情、苏东坡笔下的风雅、林逋“梅妻鹤子”的孤傲,是文人墨客向往之地。这里,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雪湖,四时皆成画卷,只要你有才,吹一口气皆成诗。
大四那年,23岁的我年轻帅气,因出版《西湖,我生命的港湾》一夜成名,还受到中央广播电台采访,成了文坛独家新闻。晚上打开收音机反复收听,总觉得自己是当今文坛的天选之人,无人能比。
五四青年节,学校举办青春诗会。我在舞台上大声诵读,台下掌声不断,一位手捧鲜花的女生,用闪烁的大眼睛紧紧盯住我。她叫肖红梅,是学校《西湖诗社》主编,每期稿件都由她编审。因共同爱好,我们成了好友,我叫她“诗妹”。
“小梅,去西湖!”一个男生推着自行车喊她。我看见小梅长长的辫子搭在肩上,右手挽住那男生的腰,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不知怎的,我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先前同小梅一起谈诗编稿时,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大学毕业后,我、小梅,还有那个叫尹大刚的男生,一同被分配到《杭州日报》。尹大刚文笔不错,但写散文远不如我,可在报社,他常收到许多读者来信。
一天刚上班,小梅不知为何竟拆开了大刚的信,还在办公室念了起来:“西湖,你从远古走来,我在钱塘遇上你……”“你胡闹什么!怎么私自拆我的信?”大刚一把夺回信,狠狠骂了她。
“有什么秘密,怕被揭穿吗?”小梅冲上前要掀大刚的手。我急忙上前拦住小梅,生怕把事闹大。
副刊编辑赵子丹把我拉到门外,轻声说:“他俩的事你管得了吗?你能管吗?”我这才知道,小梅与大刚早就好上了。晚上,我从枕头下掏出那封原本准备交给小梅的长信,点火烧了。
我自认为是学校中文系的尖子、报社的“一号笔杆”,无论如何,《杭州日报》主编之位非我莫属。后来才知,大刚的父亲是杭州副市长,而我的父亲只是乡下“农二哥”(农民)。原来这社会拼的是关系,不是能力。向来狂妄的我,在大刚面前顿时锐气大减。
在学校时,我受中央电台专访、获女生青睐,在鲜花和掌声中,尹大刚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一天,一个穿大红裙子的女生飘进报社,喊着小梅:“妹妹,请问祝老师在哪个办公室?”我一听有人找,放下钢笔走了出来。那姑娘捧着我的《西湖,我生命的港湾》散文集,要我签名题词。我毫不推辞,写下“直面人生,开拓未来”。
中秋节那天,我正巧在断桥上遇见她——她叫丁兆兰。兆兰从包里掏出自己的诗稿,递给我看。“你交报社吧,上稿要经三审。”我说。“你先看一下不行吗?”她又恳求道。
她的诗是这样写的:“西湖,你从浩瀚走来。你原本是钱塘江出海口浅浅的海湾,吴山和宝石山隔海遥相守望,潮落潮涨,泥沙久积成‘瀉湖’(应为‘潟湖’),最终沧海变桑田。有人说,你是东汉时钱塘官民合力围塘的杰创,一泓碧水隔开钱塘江,滋养民生越千年。我更愿意相信,你是王母娘娘手里的宝镜,不小心掉落人间,从此凤凰涅槃。”
我看完对她说:“西湖有厚重的历史文化,你得深挖;而且,你要写出对西湖独特的思想感受,用独特的表现手法。”接着,我给她讲起西湖的过往:
当年秦始皇东巡会稽、祭祀大禹时,曾在宝石山下缆舟,因“风波恶”,便在此养精蓄锐,再渡“浙江”(钱塘江旧称)。中唐时,李泌任杭州刺史,见城区井泉咸苦不堪,便主持开挖六眼蓄水井,引来西湖甘甜的淡水,解决了居民饮水难题。四十多年后,诗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挖湖筑堤、兴修水利、泄蓄并举,让西湖之利跃上新台阶。
北宋时,苏轼任杭州知州,见西湖野草芜蔓、堙塞过半,便组织全面整治:深挖湖、立三潭、筑长堤、建六桥、植桃柳,让西湖面貌焕然一新。明朝时,杨孟瑛任杭州知府,面对西湖“十里湖光十里笆,编笆都是富豪家”的破败景象,不顾豪强劣绅阻挠,拓展田荡三千四百多亩,让西湖重新焕发出“湖上春来水拍天,桃花浪暖柳荫浓”的美景。
吴越国王钱镠建国之初,本想在凤凰山建造宫殿。有位风水方士进言:“若在凤凰山造宫殿,王气太露,国祚不过百年;若将西湖填平,宫殿建在其上,可有王气千年。”钱王反驳道:“西湖乃天下名胜,安可填平?况且‘五百年必有王者出’,岂有千年而天下无真主者乎?有国百年,吾愿足矣!”最终,钱王不听方士惑言,仍把宫殿建在凤凰山,为后世留下了这方美丽的西湖。
此外,还有北宋苏轼笔下“晴好雨奇”的诗意风光,明代文学家张岱描绘的“雪西湖”胜景,皆令人神往。西湖之美,不只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景致,更有深厚的人文底蕴,能让人神游之兴寄于千里。
孤山里,北宋诗人林和靖终身不仕不娶,种梅养鹤,“梅妻鹤子”的深情至今动人;断桥上,许仙借伞的爱情故事,流传千年仍被人津津乐道;还有多情才女苏小小,痴情等待阮公子的传说,亦为西湖添了几分浪漫……兆兰听得十分入神。
后来,报社里传开了:小梅被尹大刚玩弄后抛弃了。小梅引产那天,我悄悄给她送去40个鸡蛋、两斤白糖——不管怎样,我们是同窗,她也曾是我的“诗妹”。
“兆兰,这不可能。你是市委书记的女儿,我是贫家儿子,我们不合适。”我对兆兰说。“只要我认定的人,父母管不了!”她双手挽住我的胳膊,靠在断桥的石墩上,又问:“你说!你是不是看上别人了?”
“爸,您就同意吧,人家妈妈都点头了!”兆兰在家里死死缠着父亲。“别胡闹!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怎能随便嫁人?”父亲指着兆兰,拍着桌子怒斥。“您不同意,我就……”兆兰梗着脖子说。“就什么?”父亲追问。“我就从断桥跳下去!”“你……你……你……!”父亲气得说不出话。
1957年10月6日,已升任报社书记兼总编的尹大刚,接到了丁书记(兆兰的父亲)的电话。“丁叔叔,您找我有事?”“也没什么大事。大刚啊,你父亲好久没来我这儿了,他身体还好吗?”“好!好!好!谢谢您叔叔关心!”“我和你父亲当年一起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后来又一起来了杭州,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算了,以后再聊。市上给你们报社一个名额,由你决定给谁,这事得在这两天办妥。”
“我明白了。”尹大刚挂了电话,目光落在了祝云山(我)的办公室门上。随后,他走进我的办公室,说:“云山,你的书我读了好几遍,写得真好,我都看哭了。那篇《西湖泪》,让人读后……”说到这儿,尹大刚竟也忍不住滚出了泪水。他心里暗自想:“祝云山长得英俊,文笔又清纯大气,难怪兆兰对他情有独钟。唉……”
1977年,我因患肺病,从新疆被送回了老家荥经县。
民主中街的街主任罗云花,把我带到城关镇,当着肖镇长的面说:“肖镇长,祝右派(我)交给我管制,可他有肺结核,让他去修学校、拉石灰,他根本干不了,这可怎么办啊?”肖镇长看着我说:“祝云山,你既然回了荥经,就得老实接受当地群众的监督改造,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我弓着腰,连声对肖镇长说:“感谢肖镇长!我祝云山有罪,罪该万死!我死了喂狗,狗都不会吃!”
自从在杭州火车站与兆兰分手,我就不再把她当作心中的恋人。而且这么多年过去,我的生活早已归于平静:娶了个农村老婆,有了孩子,每天忙着上班下班、接送孩子、买菜做饭;每月还得按时去街主任那儿汇报思想改造情况。
五四青年节那天,我被城关镇的民兵押到荥经中学接受批判。在“打倒右派分子祝云山!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声中,我被推上了台。他们给我戴上用纸壳做的、两尺长的尖帽子,逼我跪在台中央。
荥经中学革委会主任先读了一段最高指示:“凡是错误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当进行批判……”
会场随即又响起一阵口号声:“打倒牛鬼蛇神!誓死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
革委会主任指着我,厉声问道:“祝右派!老实交待,是谁指使你写《西湖,我生命中的港湾》这本宣扬封建主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反动书的?——哦,不对,是《西湖,我生命中的巷湾》(此处为口误,应为《西湖,我生命的港湾》)!”
“没人指使我,是我有感而发写的。”我回答。
“那书里为什么不写八路军、游击队,反而宣扬吴越王、苏轼、张岱这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还有白蛇这种妖魔鬼怪?”“我是照历史写的,没有胡编。”我大声辩解。“历史!历史是咱们工农兵革命群众写的,轮不到那些帝王将相来写!大家说,是不是?”革委会主任对着台下的革命师生员工喊道,台下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
其实,过去的一切早已在我记忆中淡去。如今的我,除了上班下班,还要打扫街道卫生、到城关镇清除垃圾、擦桌子,闲暇时会练习书法,日子过得平淡而忙碌。
1978年10月6日,《杭州日报》的两位领导,在县委宣传部干事小陶的带领下,找到了我家。他们说要给我改正1957年的政治结论,需要我本人写一份申诉材料。
他们还解释:“我们给荥经当地政府发了好几次外调函,都没收到回复,实在打听不到你的下落。后来在杭州市委宣传部的档案里,看到你当年因写《西湖,我生命的港湾》留下的个人信息,这才找到你。”
这时,门外有几个戴红领巾的小朋友在跳橡皮筋,还大声唱着:“祝支山(应为‘祝云山’,小朋友口误),大右派,大坏蛋,写书攻击党!红领巾,好学生,打倒他这个臭右派!臭右派!……”
就在那年年底,我重新回到《杭州日报》,恢复了编辑职务。组织上很关心我,把我爱人、孩子也一并迁到了杭州,还安排我爱人在西湖公园当管理人员,每月工资24.83元。
一天,我走在断桥上,突然看见尹大刚和兆兰一起靠在断桥的石墩前。我立刻转身离开,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六十八年前的往事,又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幕幕浮现:
“云山,我已经说服我爸了!”兆兰紧紧拉住我的手,和我一起靠在断桥石墩上,兴奋地说。“我觉得,你爸可能是权宜之计,暂时答应了你,恐怕……”我仍有顾虑。“恐怕什么?我爸的脾气我最清楚,他决定的事不会反悔!”兆兰坚定地说。
后来,尹大刚找到我,说:“云山,组织上已经批准你成为《杭州日报》第一批党员了。而且我已经向市委宣传部汇报了你的材料,后天我就送你上飞机,去中央党校学习,等你回来,说不定就要高升了。”
“感谢尹书记!”兆兰在一旁听着,双手拍着掌,又把双手按在尹大刚的肩上。我在旁边看着,心里一阵绞痛:难道……
兆兰去中央党校的前一晚,约我到断桥下划船。我们泛舟西湖,碧波荡漾间,尽享诗情画意的浪漫。远眺西湖,我仿佛看见苏轼正站在船头,等着与我对话……
兆兰走后的第二天,尹大刚把我送到了火车站。临上火车前,他送给我一本崭新的、烫金封面的《毛主席语录》,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干!”
直到到了新疆阿勒泰牧场,我才明白——我成了丁书记(兆兰父亲)和尹大刚“量身定做”的右派。
阿勒泰大草原一片翠绿,从浅绿、嫩绿到深绿,层层叠叠,静静在我脑海里过滤。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身边的枣红马低着头,仿佛在瞧着我。它好像在告诉我:“快乐是需要感染的,自从你来了,我也变得快乐起来。”我听了它的“话”,才明白快乐需要勇气。就像它——牧场里的马都把它当成另类,它与马群格格不入。我时常想:这草原上的它,是喜欢孤独,还是被逼孤独?又或许,它本就是一匹思想独特、我行我素的马,即便被缰绳束缚了自由,也情愿独立在人群和马群之外。它有自己的思想和抱负,喜欢像我一样,站在群山之巅,俯瞰宽广苍茫的大地,抬头仰望浩瀚的星空。
夜晚,我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又感到恐惧——觉得身边的一切都离我而去,我已经被这个世界抛弃,被熟悉的人、心上人隔离。过去那些熟悉的记忆,如今看来都显得多余。唉……
在这草原上,坠入社会最底层的我,经历了太多太多。二十年来,放马、喂马、接受劳动改造的日子,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这人世间,的确太假。过去我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时,曾满腔热血,可最终……我又点上一支烟,不再想下去。
有一年中秋节,上级农科委的羊书记来牧场考察,还带着女秘书。羊书记身材高大,挺着个大肚子,站在牧场中央。场长让我牵出那匹枣红马,又让我蹲下身。羊书记穿着一双大头皮鞋,猛地踩在我的肩上——我下身发抖,差点跌倒。看着羊书记的大肚子,我突然想起了家乡庙里的大佛,忍不住笑出了声。女秘书见状,上前踢了我一脚,狠狠说:“严肃点!”又在我头上拍了一掌。就在这时,身边的枣红马突然尾巴一扫,把女秘书扫翻在地。我忍着,还是抿着嘴笑了。
一次,马场举行劳教人员赛马比赛。发令枪响的刹那,我骑上那匹与我朝夕相处的枣红马,在草原上奔驰。数十匹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起点,马蹄声密集得像战鼓擂响。我俯身紧贴马背,身上那件兆兰给我买的浅灰色风衣,在疾风中翻卷,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最终,我冲在最前面,荣获了一等奖。
一天早上,我收到了报社兰编辑的一封长信。他在信里问起我的近况,还提到了兆兰和尹大刚结婚的事。我看完信,仰天大笑,然后举起一瓶酒,跨上那匹枣红马,朝着草原深处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