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向日葵的低首(随笔)
世人都道向日葵仰面朝天,是追逐光明的象征。这话原也不错,但只说了故事的一半。真正饱满的向日葵,在籽实成熟之时,却是深深低垂着头的。
我曾在北方的原野上,见过成片的向日葵。七月流火,它们尚且昂着金盘似的脸,整日追着太阳转;到了八月,花盘渐重,转动便慢了;及至九月,那些最饱满的,便彻底低下头来,再不肯抬起。
农人说:向日葵低头,不是厌弃了光明,而是怀了籽实。光明已经长在了它的骨血里,不必再向外追寻了。
这使我想起邻村的老石匠。
老石匠姓甚名谁,人们多已忘却,只唤他“石爷”。石爷年轻时走南闯北,雕过不少菩萨罗汉,省城大庙里的千手观音,便是他青年时的杰作。那时他意气风发,但凡完成一件作品,总要退后三步,昂首欣赏半晌。
后来石爷回了乡,依旧以刻石为生,却只刻些墓碑了。
村里人不解:明明能雕菩萨,怎么偏要刻墓碑?
石爷不答,只是日日弓着背,在石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他的背越来越驼,头越来越低,几乎要贴到石面上。有人笑他:“石爷,刻墓碑何必如此认真?横竖是埋进土里的东西。”
石爷不停手,锤凿声声清脆:“正是要埋进土里的,才更不能马虎。”
我见过石爷刻碑。他总要先问清逝者的生平,哪怕是为无名的流浪汉立碑,也要打听出其大概年纪、籍贯。他说:“人活一世,总不能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他的碑文从不套用现成的词句。为一位教书先生,他刻“桃李无言”;为一位母亲,他刻“一生温良”;甚至为一个早夭的孩子,他也会刻上“如露如电,来过,爱过”。
石爷的背弯得像一张弓,他的头低得快要碰到膝盖。但经他手刻出的墓碑,立在坟前,自有一股庄严气象。有人说,石爷低头刻碑时,不像是在石头上刻字,倒像是在与地下的灵魂对话。
去年秋天,省里来了个专家,说是要搜集民间工艺。有人领他去看石爷刻碑。专家站在石爷身后良久,忽然叹道:“这不是匠人,这是艺术家。”
石爷头也不抬,依旧一下下地凿着石头:“艺术家抬头看天,匠人低头干活。我只是个匠人。”
专家指着石爷刚刻完的一块碑说:“这字里有魂魄。”
石爷终于停手,用满是石粉的手抹了把脸:“字不是我给的魂魄,是躺在地下的人给的。”
那一刻,夕阳西下,照在石爷弓着的背上,照在那块新刻的墓碑上。我忽然觉得,石爷多像一株成熟的向日葵——他低下头,不是因为放弃了仰望,而是将光明化作了籽实,深深地埋进了土地。
镇上的张老师,教了一辈子书,批改了无数作业,脊背早早地驼了。学生们都说,张老师看作业时,鼻子尖几乎要碰到纸面。但她教出的学生,一个个都挺直了腰板做人。
村里的老医生,出诊时总是弯着腰听病人心肺,日久成了习惯,连走路时也微微前倾。他治好的病人无数,哪一个不是挺胸昂首,精神抖擞地走出诊室的呢?
这些默默付出的人,没有怨言地坚持,辛勤地努力耕耘着。只是为了自己那份责任,他们是不是都像秋天的向日葵,用自己的低首饱满姿态,换来了他人的昂扬呢?
所以说,有时候的低头并不是非要认输承认自己的无能,他们而是以另一种形式的成熟。像人们展示自己的魅力,像人们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正如向日葵低头,不是因为厌倦了光明,而是因为它已将阳光化作了饱满的籽实;人们低头,也不是因为屈从了命运,而是因为他们将理想化作了扎实的行动。
曾经追逐的,已然在内里生根发芽;曾经仰望的,已然在胸中枝繁叶茂。于是不必再向外张扬,只需向内深耕。
秋深了,北方的向日葵田里,满是低垂的花盘。农人们穿梭其间,收割着沉甸甸的果实。他们也都弯着腰,低着头,一如他们收获的作物。
一个孩子问母亲:“为什么向日葵都不抬头了?”
母亲答:“因为它们肚子里有了真东西。肚子里有东西的,都不太爱抬头。”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学着低下头,看自己脚下的土地。
来年春天,这片土地上又会长出新一茬向日葵。它们会重新仰起脸,追逐太阳。然后,在某个秋日,再次低下头来——完成一次生命的轮回。
而那些像向日葵一样的人们,他们的低首,何尝不是一种更深沉的仰望?他们望向大地,望向平凡,望向生命本身——那最根本、最质朴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