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望月(散文)
夜跟浸了墨的纸似的,月亮刚从东山坳钻出来,像有人蘸了银粉轻轻点上去。风一吹,竹影子在窗纸上晃,跟谁用手指头描光似的,一下一下,把山坳里的静都描成了透明的纱。
村口老井栏上坐着个纳鞋底的阿婆,线穿过布眼的那会儿,月光在针尖上跳了跳,像掉了颗星星,被线牵着钻进针脚里。“这月亮啊,是女娲补天时剩下的玉,”阿婆转着线轴,“老辈人说,月宫里的桂树落叶,地上就飘桂香,你闻——”话音刚落,风里真带过来甜丝丝的味儿,混着井水的凉,像把月光酿成了酒。
井台上的青苔记着不少望月的晚上。有年中秋,戏班在晒谷场演《嫦娥奔月》,花旦的水袖扫过戏台栏杆,震落的露水在月光里串成珠子,台下小孩都仰着脖子,以为真是嫦娥洒的银线。阿婆说那晚月亮特别圆,圆得像戏台边的铜锣,连桂树影子都贴着地面,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月宫里的枝桠。
顺着石阶上山,碰见挑灯笼的货郎,灯笼上画着“玉兔捣药”,烛光透过纸,把兔子影子投在石阶上,一跳一跳追着月光跑。“卖桂花糕喽——”货郎的吆喝带点水汽,“中秋吃糕,步步登高。”糕上的糖霜在月光下泛白,咬一口,甜里带点涩,像嫦娥在广寒宫捣的药,苦中藏着念想。
山腰土地庙前摆着村民供的瓜果,柚子剖成月牙形,橘子堆成小丘,最上面的月饼印着“嫦娥执桂”。庙门铜环缠红绳,绳头系着布做的月亮,是小孩扎的,针脚歪歪扭扭,倒把月光兜住了,红绳一晃,布月亮就亮一下,像个会喘气的星子。
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对着月亮唱童谣:“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提花篓……”声音脆得像井台上的铜吊桶,撞在井壁上,回音漫开,惊飞了树上的夜鹭。夜鹭掠过竹林时,翅膀沾了月光,飞远了像把一片月光裁成羽毛,飘向天边的云。
阿婆的鞋底快纳完了,最后一针穿过布面,她把线在嘴里抿了抿:“月有圆缺,就像线有松紧,紧了会断,松了不牢,过日子得学这月亮,缺时藏着盼,圆时带着暖。”她把鞋底往月光里照,针脚间的光忽然连成圈,像个小月亮,被布裹着,藏起半分温柔。
山风变凉时,货郎的灯笼飘到山那头,吆喝声越来越远,只剩月光在石阶上淌,淌过土地庙门槛,淌过阿婆的鞋筐,淌过井栏上的水痕,把山坳泡成透明的玉。阿婆揣着鞋底下山,竹影在她身后拉得很长,长到能接住月宫里落下的桂叶似的。
露水把石板路浸成墨色,月光落上去像泼了碎银,走一步踩碎一片光,碎光顺着鞋缝钻进去,凉丝丝的,像把星星穿在脚上。
镇口戏楼还亮着灯,后台镜子映着旦角的脸,她用银簪绾发,簪头珍珠在镜里滚了滚,和窗外月亮叠成一对,镜中人影动一下,两个月亮就碰一下,像在说悄悄话。“今晚唱《唐明皇游月宫》,”琴师调着弦,“你看这月亮,多像戏里的白玉盘,照得人心里亮堂。”
弦音起来时,像有人用月光纺线,一根是琵琶的柔,一根是二胡的绵,缠在戏楼飞檐上,缠在台下听戏人的衣襟上。唐明皇的袍角扫过戏台,带起一阵风,台上的云片布景晃了晃,真像月宫的琼楼,连旦角扮演的仙女洒的花瓣都沾着月光,落在前排老者的茶碗里,老者抿口茶:“这茶里有月亮的味儿。”
戏散时月亮已到中天,戏楼前的石狮子嘴里被小孩塞进半个月饼,月光从狮口漏下来,在地上筛出细碎的光,像把月亮敲成了碎钻。有对年轻夫妇对着月亮拜,妇人手里的红绸帕绣着并蒂莲,帕子角在月光里飘,和丈夫的衣角缠在一起,像月老牵的线,把两个影子缝成一个。
沿街酒肆还开着,幌子上的“醉月楼”在月光里泛光,像浸了酒的银。掌柜往坛里舀桂花酒,酒液坠进坛时溅起的水珠在月光里亮了亮,坛底便浮起一层碎月。“这酒得对着月亮酿,”掌柜擦着坛口,“去年中秋埋下的,今年开封,坛里能照见月宫里的桂树影。”
酒肆角落,有个书生对着月亮写诗,笔尖蘸着墨,墨里映着月,写一笔,月在纸上晃一下,仿佛字里行间都盛着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他念着,把没写完的诗稿往月光里摊,风过处纸页翻卷,倒像月亮在替他添笔画,添的都是些说不清楚的词,比如“思念”,比如“重逢”。
巷尾灯笼铺的老板还在扎灯笼,竹骨弯成月牙形,糊上素纸,用金粉点出月亮,点到第三下时,窗外的月亮恰好被云遮了一半,老板笑:“你看,天上的月亮也在学我扎灯笼呢。”他把点好的灯笼挂起来,风一吹,灯笼转圈,纸月与真月照面,分不清哪个更亮。
月亮往西斜时,酒肆伙计开始收摊,扫地的竹扫帚划过石板,带起的碎光像一群萤火虫跟着跑。书生收起诗稿,把剩下的半坛酒埋在酒肆后院的桂树下:“明年此时,再来与月对饮。”掌柜送他到门口,见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长到能触到天边的云,云影里仿佛真有古人的影子,正和他同行。
云像洗过的棉絮盖在月亮上,漏下的光一缕缕缠在寺院飞檐上,缠在香炉的烟上,缠在香客合十的手掌上,把整座山裹成柔软的茧。
寺里的老和尚坐在禅房窗前敲木鱼,“笃,笃”,声儿轻得像月光落在蒲团上。木鱼上的包浆在月光里泛着润,是几十年月光浸出来的。“月亮本没有圆缺,”老和尚的念珠转得慢,“是人心有了盼,才觉得月有盈亏。”窗外的菩提树叶被月光照得透亮,叶脉像佛经上的字,一片叶就是一句偈语。
佛殿前的石灯里,灯芯正结灯花,爆出的火星在月光里亮了亮,像从月宫里掉下来的星子。有个香客对着月亮许愿,手里的祈愿牌写着“阖家平安”,牌上的红绳在月光里晃,和旁边的“姻缘早成”“金榜题名”缠在一起,像把许多人的念想都系在了月亮上。
寺后的望月台是块平整青石,石上刻着“月照千江”,字缝里长着细草,草叶上的露水在月光里滚,滚到“江”字的三点水旁就停住,像真的汇成了江,江里浮着月。老和尚说,每年中秋都有僧人在此打坐,一坐一夜,直到月亮落进远山,石上的露水打湿衣袍,像穿了件浸了月光的袈裟。
有个背行囊的旅人站在望月台上拍照,镜头里的月亮被山尖的松树框成画,松树的枝桠在月旁晃,像在替月亮梳头发。“这月亮和我家乡的,是同一个吗?”他问老和尚,老和尚指着石上的字:“千江有水千江月,哪里的月亮,不是照你的那轮?”旅人笑了,把照片存在手机里:“那我把这月亮带回家。”
月亮快落山时,寺里撞起晨钟,钟声漫过山谷,惊起的宿鸟带着月光飞,飞远了在天边划出道银光,像谁用钟摆的影子在天上写了个“静”字。香客们开始下山,脚步声踩在石阶上,和钟声应和,像一首无字的诗,每一步都是韵脚,落在月光里轻轻浅浅的。
老和尚收起木鱼往禅房走,月光在他身后铺成路,路尽头的菩提树下落着片带露的叶,叶上的光还亮着,像月亮留下的印章。他弯腰拾起叶夹进佛经里,经文某一页刚好印着“月光明皎洁,能破诸幽暗”,叶上的露水滴在字上,字仿佛活了,每个笔画都在发光,照亮了经卷里藏着的千万个月亮。
太阳快出来时,最后一缕月光从寺顶的琉璃瓦上滑下来,滑过香客留下的祈愿牌,滑过望月台的青石,滑过禅房的窗棂,像谁轻轻收走了夜的纱。山坳里渐渐有了鸡鸣,有了炊烟,有了孩童的笑,而月亮已躲进东山背后,只在草叶的露水里留下些细碎的光,像在说:明日,我还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