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小说）
　　
　　 元旦的夜，超市里白炽灯照得如昼一般，竟比外头的街灯还要亮几分。已是晚上八点半，人们吃罢晚饭，纷纷踱出家门，涌进这暖烘烘的商场里来。四台智慧购扫码机前，人影幢幢，排作长龙，我独自守着这片喧嚣，眼睛不得片刻闲暇。
　　 人声嘈杂中，我的视线忽地被一个中年男子攫住了。倒非我存了什么偏见，实是他购的物品堆作小山也似，远甚他人。这人生得油光满面，额上发际退得老高，一双眼睛活泛得很，在镜片后骨碌转着，一望便知是脑力工作者。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左胸别着一枚徽章——如今中国戴这般物事的，怕不下亿万之众，多是些体面人物。我暗忖，此人智商定然极高，许是政府机关的科室人员罢。
　　 他立在扫码机前，动作极其“认真”，我却瞧出些蹊跷。好几样贵重物事，他只在扫码区虚晃一下，条码并未对准红光，系统自然未曾计入。我默不作声，心下却一一记着数。
　　 待他掏出手机欲付款时，我急上前拦住：“慢着，老板，好像有十七八样东西没有扫进去呀！”
　　 他面不改色，反倒显出几分被冒犯的神气：“不可能的，我都一样一样地扫描过了，没有漏下一件东西呀！”话说得镇定自若，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我引他看屏幕：“你看这里显示有四十几件物品，对不？”
　　 他凑近细看，西装领子微微起皱：“是的。”其实屏幕上的字体很大的。
　　 “现在，我给你全部点点数，好吗？”
　　 “那当然可以啦！”他竟笑得从容，仿佛是我多此一举，“那你帮我扫嘛！”
　　 我便逐一扫码，机器嘀嗒作响，每响一声，他的面色便暗一分。待扫完，数据分明显示短了十余件物品。我直视他道：“来，你来付款好了。”
　　 他欣然应诺：“好！”说得极爽快，倒像我帮了他什么大忙。
　　 我的视线移向另外三台机器，那里早已排成长队，顾客们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待我再回头时，恰见他笨拙地操作屏幕，将所有数据抹得干净。他察觉我的目光，嘿嘿一笑：“不小心弄错了，我自己再来搞好了。”那笑声里藏着些什么，我却一时说不分明。
　　 不过转瞬之间，他已付款完毕，推着满当当的购物车走向出口。我的眼睛急扫向扫码机——数据竟还留着，旁边的购物车里却剩着十几样商品。我心下生疑，忙将剩余物品补扫，两下相加，竟少了三百余元。
　　 “阿超！拦住那人！”我急呼前台的同事。
　　 阿超应声而去，拦住了已将至门外的男子。偏是这时，另外三台机器前乱作一团，顾客呼喝，孩子哭闹，我不得不分身照应。待我再度得空望向门口时，那人早已杳无踪影。
　　 后来问起阿超，这勤勉的年轻人搔着头道：“我以为你是让我帮客人装袋呢。”他面上显出懊悔之色，却又很快埋首工作去了。阿超真是个老实人，任劳任怨，只是太过单纯，看不透世人心中的鬼蜮伎俩。
　　 此事过后，我时常想起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他胸前的徽章闪着冷光，与他的行为形成古怪的对照。现今世上，这般表里不一的人何其多也！表面光鲜，内里却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思。他们穿梭于市井之间，凭借一副好皮囊和巧舌如簧，行欺瞒诈骗之实。
　　 约莫一个月后，那熟悉的身影竟又出现了。
　　 仍是油光满面，发际似乎又高了几分，西装笔挺，皮鞋锃亮，胸前的徽章别得端端正正。他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从容穿梭，仿佛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
　　 我的血液忽地涌上头顶，却强自按捺，只悄悄通知了前台主管暗中盯着。这厮果然狡黠，不知怎的竟察觉了我们的监视，顿时改了态度，规规矩矩地扫码、付款，连一个购物袋都老老实实结了账，方才离去。
　　 他走后，我站在扫码机前，忽觉一阵寒意。这世上有多少人如他一般，表面遵纪守法，内里却算计着如何钻空子、占便宜？他们像是游荡在人间的鬼魅，平时隐而不现，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现出原形。
　　 自此之后四年，我在超市再未见过那道鬼魅般的身影。他或许去了别的超市，又或许只是学会了更加高明的欺骗手法。每每夜深人静时，我总会想起那张油光满面的脸，想起那枚在灯光下闪着冷光的徽章。
　　 超市依旧人来人往，科技日新月异，防窃手段越发高明。然而我深知，纵使机器再智能，也测不透人心深处的幽暗。那些衣冠楚楚的鬼魅，依旧混迹于熙攘人群之中，等待着下一次出手的机会。
　　 阿超勤勉务实。有时聊起旧事，他还会懊悔那天没能拦住那个男子。我却不怪他，在这真假难辨的世道里，能保持一颗单纯的心，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超市格外忙碌时，我依然守在扫码区，眼睛来回扫视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每张面孔背后都有着怎样的故事？每颗心里又藏着怎样的秘密？或许永远无人知晓。
　　 惟有那冰冷的扫码机，不时发出“嘀”的声响，记录着人们公开的交易，却记不下那些隐藏在光明背后的幽暗人心。
　　 超市里的灯永远明如白昼，照见世间百态，也照见那些游荡在光明下的——鬼魅。
　　
　　 2025年8月31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