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最美】西湖我又回来了(小说)
诗意栖居人间的天堂西湖,是我的伤心地。
六十八年前的西湖,是江南赠给世界的一封情书。我在浙江大学中文系就读,一到礼拜便到西湖断桥上欣赏美景,也想给报刊投投稿换取点稿费,更重要的是让我祝云山的大名挺立在报刊上,一鸣惊人。
西湖三面云山一面城,千年文化浸润的碧水,藏着白蛇传说的柔情、苏东坡笔下的风雅、林逋“梅妻鹤子”的孤傲,是文人墨客的向往之地。
这里,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雪湖,四时皆成画卷。只要你有才,吹一口气皆成好诗。
大四那年,22岁的我年轻帅气,因出版了《西湖·我生命的港湾》一夜成名,还受到中央广播电台采访,成了文坛独家新闻。晚上打开收音机反复收听,总觉得自己是当今文坛的天选之人,无人能比。五四青年节,学校举办青春诗会。我在舞台上大声诵读,台下掌声不断,一个手捧鲜花的女生,用闪烁的大眼睛紧紧盯住我。
她叫肖红梅,是学校《西湖诗社》主编,每期稿件都由她编审。因共同的爱好,我们成了好友,我叫她“诗妹”。“小梅,到西湖去!”一个叫尹大刚的男生推着自行车喊她。
我看见小梅长长的辫子搭在肩上,右手挽住那男生的腰,侧坐在自行车后座,还哼着歌儿。不知怎的,突然间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同小梅在一起谈诗编稿时,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而今……
大学毕业后,我、小梅还有那个叫尹大刚的小子,一同被分配到《杭州日报》。尹大刚文笔不错,但写散文远在我之下,可在报社,他却常收到许多读者来信。
一天刚上班,小梅不知怎的竟拆开了大刚的信,在办公室念了起来:“西湖,你从远古走来,我在钱塘遇上你……”
“你胡闹什么?怎么私自拆我的信?”大刚一把夺回信,狠狠地骂了她。“什么秘密,怕被揭穿吗?”小梅冲上前去揪扯大刚。我急忙上前拦住小梅,生怕把事情闹大。
副刊编辑赵燕把我拉到门外,轻声说:“他俩的事你能管吗?管得了吗?”
我这才知道,小梅与大刚早就好上了。
晚上,我从枕头下掏出那封早已写好、正准备交给小梅的信,点火烧了。我曾自以为是的,是学校中文系的尖子、报社的一号笔杆,无论如何,《杭州日报》主编之位非我莫属。
后来才知,大刚的父亲是杭州市市长,而我父亲只是乡下的“农二哥”(农民)。原来这社会拼的是关系,不是能力。向来狂妄的我,在大刚面前顿时锐气大减。在学校时,我受中央电台专访、得女生青睐,在鲜花和掌声中,尹大刚总是一言不发,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天,一个穿大红裙子的女生飘进报社,对着小梅喊:“妹妹,请问祝老师在哪个办公室?”
我一听有人找,放下手中的钢笔走了出来。那姑娘捧着我的《西湖·我生命的港湾》散文集,要我签名题词。我毫不推辞,写下:“直面人生,开拓未来。”
中秋节那天,我正巧在断桥上与丁兆兰相遇。她从包里掏出诗稿递给我看。“你交报社吧,上稿要经过三审。”我说。“你先看一下不行吗?”她坚持道。诗稿上写着:“西湖,你从浩瀚走来。你原本是钱塘江出海口浅浅的海湾,吴山和宝石山隔海遥相守望,潮落潮涨,泥沙久积成‘潟湖’,最终沧海变桑田。有人说,你是东汉时钱塘官民合力围塘的杰创,一泓碧水隔开钱塘江,滋养民生越千年。我更愿意相信,你是王母娘娘手里的宝镜,不小心掉落人间,从此凤凰涅槃。”
我看完对她说:“西湖有厚重的历史文化,你得深挖;再者,要写出你对西湖独特的思想感受和独特的表现手法。”接着我又补充:
当年秦始皇东巡会稽、祭祀大禹时,曾在宝石山下缆舟,因“风波恶”,养好精神才渡过“浙江”(钱塘江)。中唐时,李泌任杭州刺史,见城区井泉咸苦不堪,便主持开挖六眼蓄水井,引来西湖甘甜清水,解决了居民饮水难题。
四十多年后,诗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挖湖筑堤、兴修水利、泄蓄并举,让西湖之利跃上新台阶。北宋诗人苏轼任杭州知州时,西湖因野草芜蔓已堙塞过半。他组织全面整治,深挖湖、立三潭、筑长堤、建六桥、植桃柳,西湖面貌焕然一新。
明朝杨孟瑛任杭州知府时,面对西湖“十里湖光十里笆,编笆都是富豪家”的破败状况,不顾豪强劣绅阻挠,拓展田荡三千四百多亩,让西湖重焕“湖上春来水拍天,桃花浪暖柳荫浓”的美景。还有北宋苏轼笔下“晴好雨奇”的诗意风光,明代文学家张岱描绘的“雪西湖”胜景,都令人神往。西湖之美,不只是“淡妆浓抹总相宜”,更能让人神游千里。
孤山里,北宋诗人林和靖终身不仕不娶,种梅养鹤,“梅妻鹤子”传为佳话;断桥上,许仙借伞的爱情故事家喻户晓;多情才女苏小小,痴情等待阮公子……
她静静地听着我讲。不久,报社里传开了:小梅被尹大刚玩弄后抛弃了。小梅堕胎那天,我悄悄给她送去40个鸡蛋、两斤白糖——不管怎样,我们是同窗,她也是我的诗妹。“兆兰,不可能的。你是市委书记的女儿,我是贫家儿子。”
“只要我认定的,父母管不了!”她双手挽住我,靠在断桥石墩上。
“你说!你是不是看上别人了?”“别胡说,谁会看上我?”我叹了口气。“爸,您就同意吧,妈都点头了!”兆兰揪着父亲的胳膊噘嘴说。
“别胡闹!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能随便嫁人吗?”
兆兰死死缠住父亲:“爸您不同意,我就……”“就什么?”父亲指着兆兰,拍着桌子。
“我就从断桥跳下去!”
“你……你……你……!”
1958年10月6日,已升任报社书记兼总编的尹大刚,接到了丁书记(兆兰父亲)的电话。
“丁叔叔,啥事?”“没啥,大刚。你爸好久没来我这儿了,他身体还好吗?”“好!好!好!谢谢叔叔关心。”“你知道,我和你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后来了杭州,是看着你长大的。算了,以后再说。市里给报社一个名额,由你决定,这事得在这两天办妥。”
“明白了。”尹大刚挂了电话,目光投向祝云山的办公室。“云山,你的书我读了好几遍,写得真好,我都看哭了。那篇《西湖泪》,读后让人……”说到这儿,尹大刚竟也忍不住滚下泪水。
尹大刚心里暗想:“他长得这么英俊,文笔又老道大气,难怪兆兰对他情有独钟……唉……”
1977年,我因患肺病,从新疆被送回了老家荥经县。
民主中街街主任罗云花把我叫到城关镇,当着肖镇长的面说:“肖镇长,祝右派交给我管制,可他有肺结核,让他去修学校拉石灰又不行,这……”
肖镇长对我说:“祝云山,你回荥经了,就得老实接受当地群众的监督改造,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我弓着腰,连声对肖镇长说:“感谢肖镇长!我祝云山有罪,罪该万死,死了喂狗,狗都不吃。”
自从在杭州火车站与兆兰分手后,我就不再把她当作心中的恋人。这么多年过去,我的生活早已平静——有了孩子,整天忙着上班下班、接送孩子、买菜做饭,每月按时去街主任那儿汇报思想改造情况。
五四青年节那天,我被城关镇民兵押到荥经中学接受批判。在“打倒右派分子祝云山!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声中,我被推上讲台,戴上用纸壳做的两尺长的尖帽子,跪在台中央。
荥中革委会主任先读了一段最高指示:“凡是错误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当进行批判……”会场又响起一阵口号声:“打倒牛鬼蛇神!誓死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
“祝右派,老实交待!是谁指使你写《西湖·我生命中的港湾》这本宣扬封建主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反动书?哦,不对,是《西湖·我生命中的巷湾》(此处为批判者口误)!”“没人指使,是我有感而发写的。”我回答。“那书里怎么不写八路军、游击队,偏偏宣扬吴越王、苏轼、张岱这些帝王将相,还有白蛇这种妖魔鬼怪?”
“我是照历史写的,不是胡编的!”我大声辩解。“历史!历史是我们工农兵革命群众写的,轮不到那些帝王将相来写!大家说,是不是?”荥经中学革委会主任对着台下的革命师生员工大声喊道。
其实从杭州火车站分手以后,我就不再把兆兰当作心中恋人。这么多年过去,我的生活早已平静——找了个农村老婆,有了孩子,整天忙着上班下班、打扫街道卫生、到城关镇清除垃圾、擦桌子,还要接送孩子、买菜做饭、练习书法。过去的一切,似乎都已从记忆中消失。
1978年10月6日,《杭州日报》的两位领导,由县委宣传部的小陶陪同来到我家,询问了我的下落,说要给我改正1957年的政治结论,需要我本人写一份申诉材料。
他们说,给荥经当地政府发了好几次外调函都没回复,实在打听不到我的下落,后来在杭州市委宣传部的档案中,查到我因写《西湖·我生命的港湾》一书留下的名字,这才找到我。
门外,几个戴红领巾的小朋友跳着橡皮绳,大声唱道:“祝云山大右派,大坏蛋,写书攻击党!红领巾,好学生,打倒他这个臭右派!臭右派……!”
就在那年年底,我重新回到《杭州日报》,恢复了编辑职务。组织上很关心我,把我爱人、孩子一并迁来杭州,爱人被安排在西湖公园当管理人员,每月工资24.83元。
一天下午,我走在断桥上,突然看见尹大刚和兆兰一起靠在断桥石墩前。我一转身快步离开,眼泪却夺眶而出……
六十八年前的往事,又像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云山,我已经说服我爸了!”兆兰紧紧拉住我的手,和我一起靠在断桥石墩上。
“我说,你爸可能是权宜之计,暂时答应,恐怕……”“恐怕什么?我爸的脾气我知道,他决定的事不会反悔!”兆兰坚定地说。
“兰,组织上已经批准你为《杭州日报》第一批党员了。而且我向市委宣传部汇报了你的材料,后天我就送你上飞机去中央党校学习,回来说不定就要高升了。”尹大刚说。
“感谢尹书记!”兆兰双手一拍,又把双手按在尹大刚肩上。我在一旁看着,心里一阵绞痛——难道……兆兰临走的那晚,约我到断桥下划船。泛舟西湖,碧波荡漾,我们尽享诗情画意的浪漫。远眺西湖,我仿佛看见苏东坡站在船头,正等我上前……
兆兰走后的第二天,尹书记把我送上了去新疆的火车。临上火车那一刻,他送给我一本崭新的烫金《毛主席语录》,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干!”
到了新疆阿勒泰牧场,我才知道,自己成了丁书记(兆兰父亲)和尹大刚“量身定做”的右派。
阿勒泰大草原一片翠绿,从浅绿、嫩绿到深绿,静静地在我脑海里铺展。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那匹枣红马站在我身边,低着头瞧着我。它仿佛在告诉我:“快乐是需要感染的,自从你来了,我也快乐起来了。”我听了它的“话”,才明白快乐需要勇气——就像它,族群里的马都把它当成另类,它与马群格格不入。我时常想,它是喜欢孤独,还是被逼孤独?或许,它本就是一匹思想独特、我行我素的马,即使被缰绳束缚了自由,也情愿独立在人群和马群之外。它有自己的思想和抱负,喜欢像我一样,站在群山之巅,俯瞰宽广苍茫的大地,抬头仰望浩瀚的星空。
夜晚,我总在恐惧中思索:身边的一切都离我而去,我被这世界抛弃了,被熟悉的人和心上人隔离了。过去那些熟悉的记忆,如今都显得多余……唉……
在这草原上,坠入社会最底层的二十年里,我放马、喂马,接受劳动改造,彻底颠覆了以往的认知——这人世间,的确太假。过去我大学毕业、走上岗位时的满腔热血,如今想来只剩可笑。我又点上一支烟……
中秋节那天,上级农科委的羊大得主任来考察我们马场,还带着女秘书。羊主任身材高大,挺着大肚子站在那儿。场长叫我牵出那匹枣红马,又让我蹲下身。羊主任穿着一双大头皮鞋,猛地踏上我的肩膀准备上马,我下身发抖,差点跌倒。我看着羊主任的大肚子,像家乡庙里的大佛;肚脐眼像山里的野核桃,忍不住笑出了声。女秘书上前踢了我一脚,狠狠说:“严肃点!”又在我头上拍了一掌。这时,那匹枣红马突然尾巴一扫,把女秘书扫翻在地。我忍不住抿嘴又笑了。
马场举行劳教人员赛马比赛。发令枪响的刹那,我骑上与我朝夕相处的枣红马,奔驰在草原上。数十匹马如离弦之箭冲出起点,马蹄声密集得像战鼓擂响。我俯身紧贴马背,兆兰给我买的那件浅灰色风衣,在疾风中翻卷,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我冲在最前面,荣获一等奖,劳改期因此减了两年。
一天早上,我收到报社兰编辑的一封长信。他在信中问起我的生活,还提到了兆兰与尹大刚结婚的事。我看完仰天大笑,举起一瓶酒往嘴里灌,跨上那匹枣红马,向草原深处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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