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填川圆梦(小说)
入川的道路是艰辛的,圆梦的憧憬是美好的。然而要实现拥有自己土地的梦想,并活得更好一些,则需要面对未知的一切。湖广填四川的历史,就是先民不断克服艰难险阻,一起奔向明天的历史。而这些往事离我们并不遥远,因为在我们的身体里,就流淌着先辈的热血……
——题记
一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东边的林子照射进玉米地的时候,这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远离了野猪群的啃噬声,迎来了白头翁的啼鸣。几只土画眉停在近旁的树上,此起彼伏地叫着,像是要告诉肖志林什么。
然而,肖志林却丝毫没有清晨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相反,一种焦虑和气恼相交织的情绪困扰着他,让他怎么也快乐不起来,眼皮也有些不听使唤,总是往一起粘。
刚满十三岁的儿子肖运强下半夜就支撑不住了,在赶走一拨野猪之后,就靠在地边的那棵槐树干上沉沉地睡了过去。他的手里还紧攥着那把能发射竹箭的小弩,准备着随时就去驱赶那些讨厌的野猪们。
弩机力道不够,仅能给野猪造成点皮外伤,根本无法将它们放倒。然而,那把弩机却是他们唯一能远距离狩猎的武器,放不倒野猪,让它们尝尝疼痛的滋味,不至于太无所顾忌也是好的。
山风很大,满耳都是夜虫的嘶鸣。有猫头鹰的叫声传来,让人头皮发麻。看着儿子睡得这么香甜,肖志林真不想打扰他。然而,毕竟已是秋后的天气了,在野地里睡觉很容易着凉。趁野猪袭扰的间隙,肖志林把他背回到了窝棚里,给他盖上了被子。“猪!猪!快撵!”孩子发出了含糊的梦呓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自打苞谷一播种,肖志林一家就陷入了与鸟兽无休止的博弈中。先是成群的渡鸦得知了这新开出的地里有粮食的消息,不请自来,将他们刚播下的种子从泥里翻找出来,吃下肚去,这使得他们不得不一次次地补种。插在地里的草人只能骗过它们一时,聪明的鸟儿很快就发现那些草人是假的,根本就不能对它们造成实质性的危害,到后来,它们甚至会将草人当成自己歇脚的地方。直到十三岁的少年把自己装扮成了假人,伸直手臂站在地里,在不明究里的渡鸦再一次停歇时,一把就逮住了一只,然后将它的腿拴住,倒挂在树上,任它发出惊恐的叫声,这才将那场鸟患给震住,让播下的玉米有了生根发芽的机会。这之后又发生了野狼入侵的事情。狼群对他们的苞谷并不感兴趣,它们更多是想看看这户远道而来的人家,会不会养上一群肥肥的鸡鸭,如果能养几只鲜嫩的小猪仔就再好不过了,当然,养的得是家猪。
在野狼光顾的那几个夜里,肖志林在窝棚外燃起了两堆熊熊的篝火,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这才消停了几天,野猪又来作妖了。
连着数夜的折腾。
那群从密林中钻出来的野猪被即将成熟的苞谷吸引,不顾一切地扑向了这里,哼哼唧唧的啃噬声像刀子似地直戳肖志林的心。他大声吼叫着,手里的棍子不停地挥舞,向着那些强盗冲去。妻子则举着个火把,高声吆喝,沿着苞谷地边的小道巡视。
肖志林连声叫她慢慢跑,千万别动了胎气。妻子已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小腹都有些隆起了。这已经是他们的第四胎了。自从大儿子降生后,连着两胎都没能保住,这让夫妇二人都十分沮丧。两条小小的生命满怀希望地投奔到了这里,还没有来得及看到人世间的一缕朝阳,就不得已又离开了,重新陷入到了无边的黑暗之中,这是种怎样的悲哀呀。在那段日子里,夫妻二人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肖家人丁一直都不旺,连着好几辈都是单传。这对于肖家的先祖,是一个放不下的心结,是家族的硬伤。这眼看着肖家传到了志字一辈,肖志林与妻子也都生养出了一个孩子。眼看着都人到中年之时,终于又一个小生命投奔了他们,这是一种怎样的缘分呀。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出事了。
眼前的苞谷地足有三亩,尽管有些起伏不平,地的中间地带还有一块高高隆起的大石头,要是再平整一些,就能当成个瞭望台了,但毕竟是连片的一块。这在他们落户的这个地方算是很大的一块地了。这里是重庆府的巴县,离老家足有千里之遥。但这里却是他们落户圆梦的地方。路途的艰辛已成为昨日,他们面对的是新的环境和新的困难。
这里山势起伏,爬坡上坎是每天的必修课。这块地位于一片密林的边上,是肖志林一家所开出来的土地中最大的一块。
进川的路太过艰辛,犁、耙等大型的农具根本就带不进来,他们又是小门小户,没有牛、马等牲口带进巴渝。两副箩筐一个背篼就装起了全部家当。路途中儿子发了两次烧,这让他们的行程放缓了不少。到了划定的地界,官府免费发给的是一把并不好用的锄头和两把镰刀,看得出,这些农具制造得都很匆忙。好在他们把自己用惯的锄头拆开,带了过来。
这个原名陈家沟的村子已经废弃多年,之前的农舍坍塌了,只剩下残垣断壁。一家三口寻了个大一些的屋基,搭起了架人字形的窝棚暂时居住了下来。
把家选在这里,是因为之前的住户地基打得很好,房屋的地面全都铺上了青石。房顶虽然已经坍塌,但砌了数层石头的土墙还在,门框也能利用。夫妇二人打算等这季苞谷收了,就抽空把房子修起来。
二
看得出来,这个村庄以前还是很大的。房屋都是随地势修建,一条宽度在三尺左右的石板路穿村而过,能够接续上远处的官道。他们到来时,这条村道上长满了半人深的杂草,这一定是长久没人行走的缘故。
这里离水源很近,出门不远就有口水井,里面的水伸手就能舀出,且水质甘冽,带着丝丝甜味。这里的地势也比较高,之前的主人还修建起了不错的堡坎。
屋基废墟的外围,之前主人种植的柏树都已经成材了,原来住房的堂屋还基本保存着,尽管屋顶已经坍塌,但能分辨出之前的形状。规整的造型,大小适中的窗户,体现出了前主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在一个窗台上,还保存着一盏照明用的油灯。宽大的屋檐下,一座石磨穿越了时光,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主人的返回。从残留在磨盘里发黑的粉状物上看,主人在离开这里之前还使用过。匆忙地离开让那些磨成了面的粮食都没来得及收取,就全留在了磨盘上面。被主人的双手磨得光滑无比的木制推拉杆一头插在石磨上层的磨把上,一头用绳子吊在屋檐下的横梁下,随时都能投入使用。
肖志林一家刚来到这里时,就见磨盘上停着两只彩色的野鸡,仿佛要向远道而来的开荒人讲述发生在这里的故事。
看得出,以前的主人是很勤快的,石磨也刚修整过,上面的纹路很深。这口石磨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方便了许多。就是在村里另外地段安顿下来的两位邻居,也到这里来借用这个石磨,将从老家带来的玉米磨成面。
农时不等人。草草安顿下来,夫妇二人就赶紧投入到开荒种地之中,就是未成年的儿子,也加入了进来。一家三口就是靠着几把锄头,拼了命地挖掘,竟然开出十多亩地。这个数量离他们初期开出三十亩地的愿望相差还很远,但已经是他们在老家时所拥有土地的三倍了。
之所以有这样的成就,根本原因是那些土地都是耕种着的熟土,只是因为以前的主人突遭不测而荒废了。这里的地是难得的壤土,土很厚且不板结。这样肥沃的地块,你插下木板它就能给你长出桌子板凳来!
靠近住房的地块是曾经的菜地。失去了人的打理,地里的菜与草都在长。长久下来,菜败下阵来,这里就成了草的领地。也有例外,一些生命力强的白菜、萝卜仍顽强地长着,像它们坚忍的主人。几年下来,它们就野化了,菜叶变小,根茎变粗,虽失去了鲜嫩,却保全了生命。这也让肖志林一家在来到这里后就有了难得的蔬菜。
精耕细作是不可能的了。时令不等人,每开出一块地就得赶紧将种子播下去。有的地块就是边开挖边下的种子。出于节约起见,不少地方一个窝子里只放了一颗苞谷籽。好在他们带来的种子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发芽率能够得到保证。他们必须要抓紧时间,将在路上耽误了时间夺回来,只有这样,才会在几个月之后有收获。
歇息时,夫妇二人就爱沿着刚开出来的土地转着,一边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一边憧憬着未来的好日子。土是好土,多年的荒废让杂草猛长,每一锄都能激起青草和泥土相交织的味道,在太阳的映照下氤氲开来,这芳香的气息让他们沉醉着迷。
和所有的农民一样,他们也有着深厚的土地情结。在老家时,他们仅有三亩薄地。每年的出产都不够一家人吃的。如今到了川境,竟然一下就开出了十多亩地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开个二、三十亩是没有问题的。这里的土地从颜色上就能看出比老家的地要肥沃许多。看着眼前这些属于自己的土地,他们觉得吃再多的苦也都值了。
肖志林听两位邻居说离此二十里的双河场开市了,抽空也去了趟。过去的创伤依然存在,但正在恢复。当地幸存的百姓,远道而来的拓荒者,都来这里或出售或以物易物,交换得到自己必须的物品。更可喜的是,之前的一家杂货铺历尽劫难,回到故土的后人又把它开了起来。肖志林从杂货销里买了油盐等物,这些生活必须品会让往后的生活滋润起来的。
他还打听到杂货铺正在联系工匠,准备把犁、耙、水车、风车等大农具制出来。毕竟这些都是务农必不可少的。肖志林当即就订下了一副犁头,或许农闲再开荒时,就能用人拉犁了。这样总比一锄一锄地挖要快不少。再辛苦两年,攒上几个钱,怎么着也得要买头牛。有牛有犁有房屋这才像个家。大老远的来这里,不就奔个好日子么?
昨天夜里,撵山犬皮皮兴奋异常,一次次地朝着野猪们冲去,抢在主人前面,将那些胆大妄为的猪们赶出苞谷地。那些跑得慢的就要受皮肉之苦了。黎明时分,一头半大的野猪被皮皮逮住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叫声。或许正是那半大野猪的嚎叫,让众多的野猪最终选择了逃离。
不过那条半大的野猪却没能成为他们的肉食。它很狡猾,装着快不行了,趁皮皮不注意一溜烟地窜进了林子里。这不光让皮皮,也让肖志林懊恼不已。
土地在荒废了多年之后,终于又长出了庄稼。粮食的香味对长期靠野草和植物根径为食的野猪是巨大的诱惑,肖志林知道,那些野猪只是暂时走了而已。它们还会返回到这里,抓住一切机会窜进地里大快朵颐的。
让人防不胜防的还有一群猴子。领头的公猴脸色很红,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每次都冲在前面。
他们开荒时,根本不知道这山里还有这种精灵,直到苞谷快成熟,苞谷棒子上的籽粒能吃了,才见到它们的身影。好在它们只是白天来觅食,对撵山犬皮皮也很惧怕。
从老家带出来的撵山犬皮皮刚满三岁,正是一只猎犬精力最旺盛的时候。然而此时它也累了,就地而卧,在清晨阳光地浅照下,阖眼睡了过去。
肖志林到地里查看了一番,一个晚上的损失依然不小。野猪们连吃带祸害,地里一片狼籍,到处都是损坏了的苞谷秆和啃剩下的苞谷棒残渣。他把野猪没啃食完的苞谷棒子全收集了起来,放进带来的背篼里。苞谷籽还没有完全硬化,显得很嫩,但把它们剥下来,煮熟了还是能吃的。
全部靠人和犬来驱赶,还无法杜绝野猪的袭扰,肖志林想。从这几天情况看,还有些难以应对,他知道,要保住珍贵的粮食,还得想出更好的法子。
三
肖志林又围着自己开出的土地转了一圈,没有看到野猪的身影,那群讨厌的猴子也没有来,心中这才安定了下来。他唤过撵山犬皮皮,一起回到家里。
妻子张氏已经把早饭煮好了。简单的农家饮食,一锅掺了红苕的苞谷面稀粥,一碗刚泡出不久的咸菜。
其实苞谷并不是他们来到这里后收获的第一批粮食。他们收获的第一批粮食是红苕。那是他们在一处废墟旁的荒草丛中发现的。肖志林明白,那些甜度很高的红苕应该是之前的农户栽种下来没来得及收获的。他也看得出那块红苕地曾经有野物来光顾过,只是没有全部吃尽,就那样一年年地自生自长,留存了下来,只是红苕却越来越小了。
他们把近似野生的红苕全挖了出来,竟然有百来斤。于是那里就成了他们挖出的第一块土地。没有多想,他们立即就把杂草清理了,将那些苕藤重新栽了下去。他们又在屋外寻到一堆草木灰,就把它们全下到红苕地里。如今那块地里的红苕藤已经铺满了整个地块。前些天肖志林试着创出了一个角,见那红苕明显要大了许多。
“娃他爹,吃了饭你就睡会儿吧,折腾了一晚上了。”吃了饭,张氏边收拾边对丈夫说。
“不用了。这会儿已缓过来了,我还得去看下坡上那几块地。那里种得早,应该能收了。晚了又被野物糟蹋了。”
“那我也去吧!把背篼背上,把熟了的苞谷棒背回来。”
“你晚些再来吧,毕竟有了身孕,要多休息。”肖志林说,“你就留在这里陪一下娃儿,等他再睡一阵。我一人先去看下。”
肖志林将一个才完工的背篼背在背上,又操起了一根从原主人房间里寻来的折断了的锄把,转身就朝那几块坡地走去。
小道崎岖不平,一路伸向前方。那片开出来的坡地里,苞谷秆的呈现出不同的色泽。最早播种的从外观上看应该已经能搬了。他走了过去,剥开了一个苞谷棒,用指甲一掐,感觉苞谷的籽粒已经硬化,收回后再晒两天就能成为当下的口粮,几块坡地上的收成足以弥补越来越少的苞谷面,他赶紧动起手来。一定是这地里多年没种过庄稼的缘故,肥力很强,苞谷所结的棒子大,籽粒也很饱满。不大工夫,他带来的背篼就装满了。
三重叙事张力精妙交织:
1. 人兽之争:渡鸦啄种、野猪毁田、猴群劫粮,鸟兽的生存本能与移民的活命需求激烈碰撞。撵山犬皮皮既是护卫又是情感纽带,深夜犬吠撕破的不仅是山林寂静,更是文明与荒野的疆界。
2. 时空对话:坍塌屋基里的油灯、磨槽残留的粮粉、野化却未消亡的菜蔬,废墟中处处是先民“突然中断的生活”。肖志林拾起断锄把的瞬间,完成两代垦荒者跨越时空的接力。
3. 希望微光:发现红苕地时的狂喜,石磨转动时的踏实,双河场订制犁头的期盼,在苦难中不断点燃“活得更好”的执念。尤其“野猪口中夺粮”与“主动喂养弃猪”的对比,凸显先民对生命的敬畏与驯化荒蛮的智慧。
小说以“一碗玉米粥喂养小猪,也喂养家族延续的希望”作结,将宏大历史沉降为个体生命经验。那些被野猪啃剩的嫩苞谷、石磨凹槽里的岁月包浆,都是“填川”最悲壮的注脚——填的从来不是地理空白,而是用血汗在废墟上种下“活着”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