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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东篱】勋章(小说)


作者:砚文 白丁,0.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2发表时间:2025-09-01 08:38:49

“打倒哑巴反革命陈声远!”“砸烂他的狗头!”晒谷场上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我努力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出声。不少人胡乱地将烂菜叶子、土坷垃雨点般砸向台上。爷爷紧闭双眼,身体晃了又晃,像风中残烛,几次欲倒。
  
     一
    我永远记得那个下午。毒日头白晃晃地悬在天上,晒得老槐树的叶子都打了卷儿。空气里没有一丝风,闷得人喘不过气,只有高音喇叭不知疲倦地嘶吼着,像一头得了疯病的巨兽,把那些滚烫的词儿——“打倒”、“清算”、“反革命”——一遍遍砸进晒得滚烫的泥地里。
   爷爷被他们推搡着,踉踉跄跄地押上了村口晒谷场临时搭起的土台子。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褂子,低着头,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我躲在人群最外围的草垛后面,心口像揣了只兔子,砰砰乱跳。我看见那个梳着油亮分头、胳膊上箍着红布条的“司令”——以前是村里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猛地跳上台,一把揪住爷爷的衣领!
   “革命群众们!看清楚这个哑巴!别看他装聋作哑!”二流子的声音尖利得刺耳,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溅,“他脖子上那道疤,就是他反革命的铁证!是他背叛人民、投靠敌人的耻辱印记!是他最该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勋章’!”
   人群像被点燃的干草垛,轰地炸开了锅。
   二流子见此,得意极了,他狞笑着,猛地伸出手,狠狠撕开了爷爷的衣襟!“嘶啦”一声,几颗旧布纽扣崩飞出去,滚落在尘土里。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爷爷的胸膛露了出来。那上面,除了岁月刻下的皱纹,最刺眼的,是脖颈下方那道巨大、扭曲、紫红色的伤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干瘦的皮肉上,在毒辣的日头下,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泽。它那么长,那么深,仿佛要把整个喉咙都吞噬掉。
   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嚣。有人倒吸冷气,有人指指点点,更多的还是被煽动起来的愤怒吼叫。
   “看!这就是证据!反动派的勋章!”二流子指着那道疤,手指几乎要戳上去,他的脸因为亢奋而扭曲,“同志们!擦亮眼睛!这疤就是他罪恶的见证!是他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
   耻辱?勋章?我小小的脑袋里一片混乱。爷爷那道疤,我从小看到大。夏天他摇着蒲扇给我赶蚊子时,我总忍不住偷偷去摸,粗糙,凸起,像一块永远好不了的痂。奶奶阿秀看见了,会轻轻拍开我的手,叹口气,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愁绪。她从不提那疤的来历,只说:“你爷爷……不容易。”
   可今天,这道疤成了罪证?成了“反革命的勋章”?我看着台上,爷爷被迫高高仰着头,那道狰狞的疤完全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汗水混着污渍流进疤痕的沟壑里,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急促而绝望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濒死的灶膛里徒劳地拉扯。他想说什么?他一定想说什么!可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台下狂热的人群,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巨大悲愤,一种近乎荒凉的茫然。
   二流子还在声嘶力竭地叫骂着,唾沫横飞。爷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抑制的悲怆。他猛地张大了嘴,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翕动着,颈间的疤痕因为用力而变得更加紫红、更加狰狞。最终,他眼前一黑,像一截被砍倒的老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土台上,扬起一片灰尘。
   “爷爷!”我再也忍不住,尖着嗓子从草垛后头冲出去。人群一下子乱了,有人伸手拦我,有人凑着看热闹。我像头急红了眼的小兽,使劲往人缝里钻,跌跌撞撞扑到台前,爬上台子就往爷爷身边奔。他眼闭得紧紧的,脸灰扑扑没一点血色。
  
   二
   后来,是奶奶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就着昏黄的煤油灯,一边缝补着衣裳,一边用低低的、带着水乡口音的语调,断断续续地告诉我那道疤的来历。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那些往事太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那是1943年,枣宜会战……”奶奶的手微微颤抖,针尖差点扎到手指,“你爷爷,那时候还是个顶精神的排长,嗓门亮得很,隔着河都能听见他喊口令……”
   鬼子像疯狗一样扑上来。炮弹像下雹子一样砸在阵地上。爷爷正嘶吼着指挥炮位:“方位角!向左003!标尺减一!放——”
   那个“放”字的尾音还没散尽,一声撕裂空气的尖啸就砸了下来!奶奶说,爷爷后来在烟盒纸上写过,他只记得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猛地从喉咙里喷出来,然后世界就彻底安静了,只剩下自己喉咙里像破风箱一样的“嗬嗬”声,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窒息。
   野战医院的帐篷里,汗味、血腥味和腐肉味混在一起,臭得人头晕。军医剪开爷爷被血浸透的衣领,冰冷的镊子在他血肉模糊的颈间翻找。奶奶复述着军医的话,声音哽咽:“……气管断了小半截,声带……保不住了……”护士递来铅笔和皱巴巴的烟盒纸,爷爷用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写下了三个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字:“说——不——出——”铅笔尖戳破了纸,墨团晕开,像他心头永远无法凝结的血。
   “哑巴也能当英雄。”奶奶抹了抹眼角,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但更多的是苦涩。旅部的表彰令下来了,团政委拍着爷爷的肩膀,声音洪亮得震人:“陈声远同志!好样的!沉默是金!你这伤疤,就是最响亮的军功章!”一块红绸布包着的“勇敢奖章”别在了爷爷染血的军装上。金属别针穿透粗布,刺得爷爷微微一颤。他想抬手摸摸喉咙上厚厚的纱布,却被政委一把握住手用力摇晃。帐篷外,士兵们的欢呼声震天响:“英雄!英雄!”可奶奶说,爷爷那时只觉得胸前那枚奖章冰凉刺骨,压得他心口发闷,而他的世界,只剩下自己心脏在死寂中疯狂跳动的咚咚声。
   时间到了1944年深秋。部队转移途中,在一个狭窄的山坳里被鬼子的机枪堵住了。子弹像泼水一样扫下来,驮着救命药的骡马哀鸣着倒下,珍贵的药粉混着血和泥渗进土里。奶奶说,爷爷和一个新兵蛋子趴在一个浅坑里,旁边就是牺牲的通讯兵小吴,半边脑袋都没了。
   “必须有人去炸掉那挺机枪,不然全队都得完。”奶奶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动什么。她看到爷爷的目光落在小吴身边那个沾满泥土的炸药包上。没有号声,爷爷的喉咙也发不出声。他只是重重捶了一下身边抖得像筛糠的新兵后背,然后指指自己,再指向那个喷吐火舌的岩洞。新兵的脸瞬间惨白,又猛地涨红,用力点了点头。
   爷爷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左手死死攥着拉火管,右手拖着炸药包,几乎是贴着地皮往前爬。子弹“嗖嗖”地擦着他头皮飞过,溅起的碎石打得他脸生疼。奶奶讲到这儿,停下了针线,眼神望向虚空,仿佛又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扑进去了。塞炸药,拉火,往外滚……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后,气浪把爷爷狠狠拍在石壁上。卫生员在硝烟里找到他时,他正用唯一还能动的左手,死死按着小吴留下的半截染血的铅笔,在一块同样沾血的绷带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沉重的十字。
   “红星勋章”是在后方医院发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将军亲自把亮闪闪的勋章别在爷爷左胸,紧挨着那枚“勇敢奖章”。将军紧紧握住爷爷那只缠满绷带、还在微微颤抖的左手:“好同志!好战士!左手也能打胜仗!你是部队的骄傲!”爷爷想笑一下,可喉咙的纱布瞬间又洇出血来。镁光灯刺眼地亮起,爷爷下意识抬起那只伤手遮挡——奶奶说,那张照片后来登了报,照片上,爷爷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僵硬地停在两枚勋章上方,像一尊沉默的、残缺的雕像。
  
   三
   1945年,鬼子投降了。爷爷带着一枚新的、沉甸甸的“战斗英雄”金质勋章和一匣子军功章,回到了苏北老家。奶奶抱着刚满周岁的我爹,在河埠头等他。爹从没见过爷爷,被那身军装和满胸亮晃晃的牌子吓哭了,小脸埋在奶奶怀里。奶奶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的目光从那些勋章移到爷爷颈间那道狰狞的疤上,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滚落。
   夜里,油灯昏黄。奶奶把睡着的爹放进摇窝,默默递给爷爷纸和笔,眼里全是小心翼翼的期盼。爷爷握着笔,手抖得厉害。他画了个圆圈指指爹,画了间小屋指指奶奶,最后画了道波浪线指指自己。奶奶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纸上,晕开了那道孤独的波浪。她抓起爷爷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又按在那些冰凉的勋章上。金属的坚硬和冰冷,透过薄薄的衣衫,硌在两人无法言说的心上。
   乡邻们敲锣打鼓送来“人民功臣”的牌匾,红绸扎的大花挂在门楣上。酒席上,村支书满面红光地举杯:“陈英雄!给大伙讲讲打鬼子的威风!”满座喧腾。爷爷猛地站起,端起烈酒一饮而尽!滚烫的酒液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灼过他那残缺的气管!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弯下腰,脸憋得通红,身体痛苦地痉挛,却连一声像样的咳嗽都发不出,只有喉咙深处绝望的“嗬嗬”声。满堂的喧闹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爷爷直起身,脸色惨白,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缓缓指向门外沉沉的夜色,最后,对着满座乡亲,深深鞠了一躬。稀稀拉拉的掌声很快被巨大的沉默吞没。那枚金质的“战斗英雄”勋章,在寂静中闪烁着冰冷而孤独的光。
   多年以后,爷爷被平反了。在一个铺着红地毯、摆满鲜花的礼堂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将一枚光华璀璨的“金星勋章”——象征着最高荣誉——郑重地别在爷爷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左胸。那位置,恰在喉结下方,紧挨着那道依旧狰狞的、紫红色的伤疤。金属的边缘压着凸起的皮肉,冰凉而坚硬。
   台下掌声如雷,闪光灯亮成一片。老将军示意爷爷讲几句话。麦克风被小心地递到他嘴边。爷爷微微张了张嘴,喉间只传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流摩擦声,像深秋最后一片枯叶在寒风中颤抖。他没有去接话筒。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爷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布满老茧和岁月刻痕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脖颈。粗糙的指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和沉痛,一遍又一遍,无比轻柔又无比用力地摩挲着那道蜿蜒的、记录了他一生荣辱与悲欢的疤痕。
   每一次触摸,都像是在无声地翻阅一部浸透血泪的厚重史书——枣宜硝烟中的窒息,山坳烈焰里的轰鸣,奶奶无声滚落的泪珠,父亲被吓哭的啼声,批斗台上那刺骨的耻辱与毒辣的日头…所有的惊雷、风暴、呐喊与悲鸣,都在他指尖下那片沉默的、坚韧的皮肤下汹涌澎湃,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寂静。
   台下前排,一位挂着拐杖、同样满身沧桑的老兵,颤巍巍地站起身,挺直了佝偻的脊梁,用仅存的右手,五指并拢,稳稳地、庄严地抵住了自己斑白的太阳穴。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一片又一片手臂,如同经历过严冬后复苏的森林,无声地举起。没有口令,没有喧哗,只有无数道饱经风霜的目光,沉甸甸地、充满敬意地聚焦在台上那个沉默的老人身上,聚焦在他胸前那片记录着忠诚与牺牲的金属光芒上,更聚焦在他颈间那道代替了千言万语、承载了历史全部重量的伤疤上。
   爷爷的手终于从颈间放下。他没有低头去看胸前那枚象征着最高荣誉的金星勋章,只是微微侧过头,望向礼堂高窗外那片澄澈辽远的蓝天。阳光透过玻璃,温暖地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眯起眼,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右手,没有行标准的军礼,而是轻轻地、坚定地按在了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我站在台下,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知道,那里,在勋章覆盖之下,是滚烫的,是依然有力跳动的,是一个老兵用生命、用沉默、用无法言说的巨大牺牲,守护过的山河岁月,以及那份穿越烽火与浩劫、永不磨灭的赤诚。勋章无言,疤痕无声,但那份沉默的重量,足以压垮历史的谎言,也足以支撑起一个民族不屈的记忆。而那道疤,那枚最痛的“勋章”,终于,在阳光下,找回了它本应有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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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勋章》作者以回忆倒叙的手法描述爷爷陈声远老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曾经英勇战斗中负伤的疤痕,它竟成了在批斗台上被污蔑为“反革命的铁证”,在狂热的口号声中承受着无端的唾骂与羞辱;是奶奶在煤油灯下断断续续的轻声低语,揭开了尘封的往事,这道伤疤粗糙的肌肤里,都镌刻着民族危亡之际的英勇无畏:枣宜会战中,炮弹撕裂气管、夺走声带,却没能阻止年轻排长指挥作战的决心;山坳激战里,用左手托举炸药包、决绝地冲向敌阵。两枚勋章曾别在爷爷胸前,既是对“勇敢”“英雄”的表彰,却也被金属别针“刺痛”着隆起的疤痕,承受着英雄失语后的孤独与苦涩。直到平反之日,当“金星勋章”再次贴近这道疤痕,我们才真正读懂:那些年里,沉默不是懦弱,伤疤不是耻辱,而是一个老兵用生命写就的忠诚史诗。小说取材真实厚重,结构布局巧妙严谨,人物刻画细腻,语言生动,很有感染力和震撼力。感谢投稿!【东篱编辑:继道后裔】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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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继道后裔        2025-09-01 08:43:48
  小说结尾中那句“勋章无言,疤痕无声,但那份沉默的重量,足以压垮历史的谎言,也足以支撑起一个民族不屈的记忆”的旁白,更深刻地提炼了主题,它揭示了一个哲理:真正的荣誉从不是金属的光泽,而是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勇气,是历经浩劫仍未褪色的赤诚。让读者对这位英雄爷爷无比敬仰。拜读好文,谨祝秋安!”
回复1 楼        文友:砚文        2025-09-01 22:25:55
  谢谢!
2 楼        文友:枫桦        2025-09-01 10:15:04
  勋章伤疤,在印证着一个老兵的功勋,也在筑就着他的忠诚!文字深沉,刻画细腻,好文!
回复2 楼        文友:砚文        2025-09-01 22:26:14
  多谢!
3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25-09-01 10:31:20
  一位真正的英雄,他的军功章是会在尘埃里闪光的,也许,忠诚需要考验,需要淬炼,我读后觉得,这种淬炼少一点的好,甚至没有。一个被血泪模糊的英雄,我宁愿将他的委屈降为0,历史会擦净一切,英雄会相信这样的时光真理。作者的小说,充满正能量,尤其是在几年中国人民抗战暨世界反法西斯胜利80周年的日子,挖掘这样一位英雄的事迹,有着特别的时代意义。怀才抱器拜读,文化作者秋安,继续期待你的佳作,谨祝创作快乐!
怀才抱器
4 楼        文友:红花草        2025-09-01 16:57:31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是值得人们尊敬的人。“勋章无言,疤痕无声”,是这位爷爷对党的无限忠诚。感人肺腑的文章,向这位爷爷致敬!
5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25-09-01 21:11:15
  砚文老师的小说挖掘抗战英雄故事,写得山东,很有精神风范,英雄从不张扬,是因为他的骨子闪光!
怀才抱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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