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我攒的邮票(散文)
那天收拾阳台柜,最底下的纸箱一下散了架。一沓沓牛皮纸信封滚出来,掉在地板上。我蹲下去捡,手指头碰到信封角上的邮票,才想起这些纸片跟着我搬了四次家,从筒子楼到单元房,从潮乎乎的一楼到亮堂的顶层。
最早的那些邮票,边儿都脆了。1987年夏天,我在工厂传达室收到第一封退稿信,信封右上角贴了张八分的“长城”邮票。那时候我在车间当铣工,白班夜班倒着上,机床老是“轰隆轰隆”响,我脑子里总有些没头没尾的句子。趁师傅们抽烟的空当,蹲在废料堆旁边,往烟盒背面写几句,攒够三页就抄到方格稿纸上,对着报纸缝里的地址寄出去。
车间的老王总笑我:“小周,你写这些字能换粮票不?”我不搭话,把退稿信上的邮票剪下来,夹在《唐诗三百首》里。邮票上的长城皱巴巴的,像是被人揉过又展平,邮戳是紫色油墨盖的,“上海·静安寺”几个字有点晕开,看着比印的图案还顺眼。
后来投稿成了习惯。每月发工资,先去邮局买一沓邮票,八分的、二十分的,最贵的是五十分的“牡丹”,只有寄挂号信才舍得用。稿纸是从单位办公室拿的,信封也是,就邮票得自己花钱买。有一回儿子发高烧,媳妇攥着钱要去医院,我兜里揣着刚写好的短篇小说,还是绕路去了趟邮局,把最后两张“黄山”邮票贴上才放心。
退稿信比稿费单来得多。大多是印好的退稿笺,上面写着“经研究,不拟采用,感谢支持”,末尾盖着编辑部的红章。偶尔有编辑用钢笔写几句,说“结尾稍显仓促”,或者“人物对话可再生活化些”,这样的信我能看好几天,邮票也剪得特别仔细,生怕碰坏边角。有次收到《人民文学》的退稿,编辑用红笔圈出三个错别字,还在空白处画了个笑脸,那枚印着“敦煌飞天”的邮票,我到现在都记得边角有个月牙形的小折痕。
邮票慢慢多了起来。有北京寄来的“颐和园”,绿色的廊檐在纸上颜色发暗;有广州来的“木棉花”,红得跟车间里的警示灯一样;还有成都寄的“熊猫”,黑白色块被邮戳盖得只剩半只耳朵。我找了个铁饼干盒,把邮票按地区分开,盒盖上用红漆写了个“邮”字,漆皮掉了就再补一层。冬天晚上没事,就坐在被窝里翻饼干盒,借着台灯的光数邮票,数到哪张就想起寄信时的事——有的是下夜班借着路灯写的地址,有的是托出差的同事从外地邮局寄的,说那样能盖不一样的邮戳。
1993年冬天收到过一封厚信,是《青年文学》寄来的。邮票是两张连在一起的“长江三峡”,瞿塘峡的夔门在雪天里看着有点青灰色。拆开一看,我的散文《机床边的月亮》发表了,铅字排得很整齐,旁边还配了幅木刻。那天我请了半天假,揣着杂志在邮局门口转了三圈,看谁都觉得亲切。路过菜市场,给媳妇买了两斤她爱吃的橘子,回家路上橘子被手焐得热乎乎的。
攒到两百多张的时候,邮票突然变了样。不再是山水花鸟,开始印名人头像、航天飞机。邮局卖的邮票也换成带胶的,不用抹糨糊,往信封上一沾就行。我还是习惯老办法,找个小碟子倒点水,用毛笔蘸着往邮票背面涂,看着纸边慢慢卷起来,心里才踏实。有回徒弟看见笑我老古板,说现在谁还这么贴邮票,我没理他,心里想:这沾的不只是邮票,是把字往远处送的心思。
变化来得比想的快。2000年之后,厂里开始装电脑,年轻人们都用“伊妹儿”发东西。有回我去编辑部送稿,编辑笑着说:“周老师,您也申请个邮箱吧,发电子版方便,还省邮票钱。”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踏实:字都在屏幕上飘着,没有实实在在的纸,哪能算投稿呢?就像买肉没拿油纸包着,总觉得差点啥。
真正不写了是因为孙子出生。儿子在外地工作,媳妇一个人带孩子忙不过来,我提前退了休,专门在家带孩子。每天买菜做饭、换尿布、推婴儿车晒太阳,饼干盒被塞进了衣柜最深处。偶尔夜里睡不着,摸出来看看,邮票上的油墨味混着樟脑丸的味,像放了很久的酒,闻着有点晕。有次孙子哭闹,我把饼干盒给他当玩具,小家伙抓着邮票往嘴里塞,吓得我赶紧抢回来,后来专门找了块红布把盒子包好,藏在衣柜最上层。
再拿起笔是六十八岁那年。孙子上了小学,家里一下空了。我翻出落灰的稿纸,却发现手有点抖,写不了几行就得停下。儿子给我买了台笔记本电脑,教我用Word打字,说:“爸,现在投稿都用邮箱,您学会这个,全世界的编辑部都能发。”我盯着屏幕上的光标闪来闪去,总觉得不如稿纸上的钢笔字实在。
第一次发邮件那天,我摆弄了两个小时。把打好的稿子存成文档,点“发送”的时候,手心里全是汗。电脑“叮”地响了一声,说邮件已发出,我却愣在那儿,感觉像把写满字的纸扔进了风里,连点响声都没有。媳妇在厨房喊我吃饭,我还盯着屏幕发呆,琢磨这邮件会不会被风吹丢了。
没过几天,邮箱里收到了回信。编辑说稿子能用,让我再改改细节。我盯着屏幕上的宋体字,突然想起那些带折痕的退稿信——信封上的邮票、编辑部的红章、编辑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甚至邮差骑车时车铃的叮铃声,都在脑子里冒了出来。那天下午我去公园遛弯,看见长椅上有个老头在写毛笔字,凑过去看了半天,回家就找出藏了多年的砚台,磨了墨在废报纸上写“邮票”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却越写越有劲儿。
上个月整理邮票,发现有几张已经开始褪色。“长城”上的砖块快要看不清了,“牡丹”的花瓣也淡成了粉白色。我找了本旧相册,把邮票一张张粘上去,旁边写上投稿的日期和刊物名称。写到1997年那枚“香港回归”邮票时,突然想起那天寄的是篇写车间老师傅退休的小说,编辑在回信里说:“字里行间都是人情味儿。”可不是嘛,那时候写稿不敢瞎编,全是车间里的真事,老王师傅的烟袋锅,李姐织的毛衣,都在字里藏着。
前阵子社区搞老物件展览,我把相册拿去了。年轻人围着看,指着邮票问:“爷爷,这是贴在手机上的吗?”我笑着说:“这是贴在信封上的,那时候啊,字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别人眼里。”有个戴眼镜的小姑娘听得认真,说她爷爷也爱写东西,家里有好多旧信封。我跟她聊了半天,临走时把相册给她翻了翻,看她指着“长江三峡”邮票眼睛发亮,心里忽然敞亮了——有些东西就算褪色了,只要有人愿意看,就不算真的老。
回家的路上,路过小区门口的邮筒,铁壳子锈得厉害,投信口被塞进了广告纸。我站了一会儿,想起三十多年前,每个月初,我都会揣着信封在这儿排队,看着绿色的邮筒吞下一封封稿子,像吞下一个个沉乎乎的梦。那时候邮局的玻璃窗上总贴着“平信八分”的牌子,柜台里的大姐总爱唠叨“字写工整点,不然寄丢了”,现在想起来,那些唠叨比微信里的表情包亲切多了。
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出个铁皮文具盒,里面全是当年剪邮票用的小剪刀。有一把是儿子上小学时用的,刀刃都钝了,可剪邮票正好,不会把边儿剪坏。那时候每次收到信,都先把信封平摊在桌上,用这把小剪刀沿着邮票边缘慢慢划,划到拐角处还得屏住气,生怕一使劲把邮票扯破了。现在这把剪刀还能用,就是再也没机会剪新邮票了。
有回老同学来串门,看见我在翻相册,指着一张“梅花”邮票说:“这张我有印象,那年你在车间写稿被主任抓着,还是我帮你把稿子藏起来的。”我一下想起那天的事,主任嫌我上班不专心,把稿纸没收了,还是他趁主任不在,偷偷从抽屉里摸出来还给我。后来那篇稿子寄出去,贴的就是这张“梅花”邮票,退稿信回来时,邮票边角还沾着点车间的机油,现在看着还能想起机油的味道。
现在那些梦都变成了邮箱里的邮件,来的时候没动静,走的时候也没痕迹。可我还是舍不得扔那些邮票。它们躺在相册里,像一群不说话的信使,帮我记着那些在机床边、在灯下、在邮筒前,把字一个个写下来的日子。
夜里睡不着,我常摸出相册。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落在“长城”邮票上,那些模糊的砖块好像清楚了些,像一条长长的路,一头连着车间的机床,一头通向远处的灯。我知道,路变了,送信的法子也变了,但只要还想把心里的话写出来,那些邮票就不算白攒,那些在灯下熬的夜,也就不算白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