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云雾中的娄山关(散文)
天刚亮就上娄山关,车在雾里钻,像条鱼游进牛奶里。路两旁的树只露个影子,青的绿的都化在白气里,老远听见风掠过高山草甸的声儿,呜呜的,像谁在吹老笛子。
到关口下车,脚刚沾地就被雾抱住了。凉丝丝的气往衣领里钻,带着点松针的苦味儿。旁边有块石碑,"娄山关"三个红漆字,被雾润得发亮。想起书里写的,八十多年前,这里的雾也是这么浓,只是那会儿雾里飘的不是松针味儿,是硝烟。
沿着石阶往上走,雾在脚边绕。石阶是新修的,方方正正,可摸着石头缝里的青苔,总觉得能摸到些旧东西。比如哪块石头上还留着枪眼,哪级台阶被红军的草鞋磨得发亮。导游说,当年打娄山关,战士们就是在这样的雾里往上冲,子弹穿雾而过,带着哨音,像受惊的鸟。
走到半截,雾忽然薄了些。能看见远处的山尖尖,青黑色的,像水墨画里没干的笔触。风把雾吹得流走,露出块悬崖,崖上刻着"雄关漫道真如铁"。字是后来刻的,可笔锋里的硬气,倒像是从当年的枪林弹雨里剐下来的。旁边有个老石屋,墙皮掉了大半,门框上还留着模糊的弹痕。守屋的老人说,这是当年的指挥部,那会儿屋里的油灯,照着地图上的红箭头,也照着战士们冻裂的手。
雾又浓起来,把石屋吞了一半。听见山下传来笑声,是游客带着孩子上来了。小家伙举着红旗,在雾里跑,红旗的红像团火,把白气烧出个洞。老人眯着眼笑,说现在的孩子好,不用在雾里摸爬滚打,能踩着干净的石阶看风景。可我知道,孩子手里的红旗,和当年战士们举的,原是一根布上裁下来的红。
往上走是观景台,玻璃做的,踩在上面像踩在云里。雾从脚下冒出来,能看见远处的盘山公路,像条银链子绕着山转。导游说,这路是十年前修的,通车那天,山脚下的老乡们都来看,说这辈子没想过能坐着车过娄山关。以前的路呢?老人指给我看,在雾里藏着条隐约的痕迹,石头嵌在土里,窄得只能过马。那是当年的茶马道,也是红军抢关时走的路。
雾散了些,阳光漏下来,在地上织出金斑。远处的梯田亮了,一层一层叠到天边,田里的水映着光,像撒了把碎银子。山脚下的村子,白墙黑瓦,烟囱里冒的烟也是白的,和雾融在一起。老人说,以前村里穷,住的是土坯房,现在政策好了,搞起了乡村旅游,家家都盖了新楼,开起了农家乐。游客来这儿,不光看关,还爱听老乡讲当年的故事——哪家的门板被拿去当担架,哪棵老树下藏过伤员的药箱。
到了山顶,风大起来,雾被吹得飞跑。终于看清了娄山关的模样,两座山像两扇门,把来路去路都锁在怀里。关隘处的城墙,新补的砖和旧的石头挤在一起,倒像新衣裳打了块老补丁。墙边有块展板,贴着手稿照片,是当年战士写的日记:"雾大,看不见战友的脸,只听见脚步声,一步一步,像敲鼓。"现在的脚步声也密,是游客的旅游鞋,踩在石阶上,笃笃的,和当年的鼓点,倒有几分像。
中午在山下的农家乐吃饭,老板娘端上来一盘炒蕨菜,绿得发亮。说这菜是早上雾里摘的,山上多的是。又端上腊肉,肥的部分亮晶晶的。"以前红军在这儿,哪有肉吃,能挖点蕨菜就算好的。"老板娘擦着桌子说,"我爷爷常讲,那会儿他才十岁,看见过红军伤员,趴在担架上还哼着歌,说等打了胜仗,要让山里长满庄稼,让老百姓顿顿有肉吃。"现在的桌上,不光有肉,还有红酒,瓶子上印着娄山关的风景,是村里自己酿的。
饭后去纪念馆,在地下,凉快得很。灯光是暗的,照着玻璃柜里的旧物件:磨破的草鞋,缺了口的步枪,还有一张泛黄的借据,是当年红军向老乡借粮时写的,上面的红手印还很清晰。墙上的照片里,娄山关还是光秃秃的,山上没几棵树,关隘处的石头焦黑。讲解员说,当年打仗时,树都被炮弹炸光了,后来一代代人种,才有了现在的郁郁葱葱。
最让人心里发颤的是全息影像,在雾蒙蒙的幕布上,能看见红军冲锋的身影,枪声、呐喊声混在一起,雾里的红旗像团跳动的火。影像完了,灯亮起来,幕布变成了现在的娄山关照片,绿树成荫,红旗飘扬。一个穿校服的学生在记笔记,本子上写:"过去的雾里是战斗,现在的雾里是生活。"
下午雾又浓了,带着点雨丝。往回走时,看见几个老人在城墙根下聊天,手里拄着拐杖,拐杖头磨得光溜溜的。其中一个指着关隘说:"我爹当年就在这儿,守了三天三夜,说雾最大的时候,听见对面山上传来吹笛子的,是自己人,在鼓劲。"现在的山上,也有音乐,是游客手机里放的红歌,顺着风飘,和雾缠在一起,倒比笛子更清亮。
路过一块新立的碑,刻着"新时代娄山关精神"。字是新的,可意思老早就有了。就像这山,当年挡着敌人,现在护着百姓;就像这雾,当年藏着刀枪,现在藏着花果;就像这关,当年是铁打的屏障,现在是敞开的门户。
车下山时,雾又把路抱住了。窗外的树影一晃一晃,像在招手。忽然明白,娄山关的雾,从来就没散过。以前是历史的雾,藏着血与火;现在是生活的雾,裹着柴米油盐。两种雾融在一起,才成了这关的魂。风掠过关口,呜呜的,像在唱一支老调子,调子新了,词儿也新了,可那股子硬气,还是从八十年前传下来的,一点没变。
到山脚下回头望,娄山关又躲进雾里了,只剩个模糊的影子,像幅没画完的画。可我知道,画里有枪也有稻穗,有伤口也有笑脸,有过去也有现在。就像那雾,看着是空的,其实装着太多东西——装着牺牲,装着新生,装着一代代人踩出来的路。这条路,在雾里伸着,一头连着昨天的血,一头接着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