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开学第一课:砖缝里的粉笔灰与窗台的新芽(散文)
【家园】开学第一课:砖缝里的粉笔灰与窗台的新芽(散文)
晨光爬上教学楼的青灰瓦檐时,我正蹲在高三(2)班的窗下,用指甲刮着砖缝里嵌着的半截粉笔头。去年深秋的雨把它泡得发胀,又经冬雪冻得发脆,一刮就簌簌掉渣,混着几粒带绒毛的狗尾草籽——那是上学期末,小满总趁我转身写板书时,偷偷埋进砖缝里的。教室后门传来拖把蹭地的“吱呀”声,老周扛着竹扫帚探进头:“燕老师,黑板擦干净了,你要的‘引子’搁讲桌上呢。”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见讲桌中央摆着个粗陶盆,是老周用食堂淘汰的旧汤碗凿了底改的,里面卧着株刚冒芽的文竹,嫩黄的芽尖还沾着晨露。他总说教室得“养点活物”,就像他守了三十年的这栋老楼,墙皮剥落成深浅不一的色块,窗棂上的木纹却被历届学生的手掌磨得发亮。
一、断粉笔里的旧时光
上课铃还没响,教室里已坐得满满当当。我抱着教案进门时,此起彼伏的“老师好”里,混着小满压着嗓子的惊呼:“我的狗尾草籽冒白尖了!”前排的阿哲立刻把眼镜推到额头上,凑着窗台瞅:“真的?我上周埋的向日葵籽怎么还是硬邦邦的?”
我把教案往讲桌上一放,指尖抚过黑板边缘的凹痕——那是往届学生用粉笔头刻下的印记:有歪歪扭扭的“李梅爱数学”,有画了一半的篮球框,最靠下的地方还有行模糊的小字,得凑近些才看清:“2019年9月1日,要和小雨考同一所大学”。阳光从东窗斜切进来,把这些印记照得透亮,像撒在黑板上的碎星子。
“今天不讲课本,”我拿起一支白粉笔,在黑板中央画了个圈,“咱们聊聊‘开头’。”
阿哲立马举手:“是新学期的开头吗?”我摇摇头,指了指窗台上的砖缝:“是那粒草籽的开头,是你们桌角新贴的课程表的开头,也是我手里这支粉笔的开头。”说着把粉笔递到第一排女生面前,“摸摸它的笔尖。”
女生指尖刚碰到就笑了:“有点扎手,还带着小毛边。”“对喽,”我笑着点头,“每支新粉笔都这样,就像你们每个新学期,看着差不多,内里的棱角却各有不同。”
这时小满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哗啦”倒出一堆碎粉笔:红的、蓝的、白的,有的还沾着去年的黑板灰。“我寒假收拾旧书包找着的,”他挠挠头,“本来想扔,又觉得舍不得。”
我把碎粉笔在讲台上摆成一溜,阳光落在断口处,竟泛着细碎的光。“你们看,”我说,“这些碎块曾经也写过勾股定理、画过长江流域图,就像你们去年的错题本、旧校服,看着过去了,却都藏着你们踩过的脚印。”
二、陶盆里的小心愿
下课铃响时,我把陶盆搬到窗台,和砖缝里的狗尾草并排摆着。“这盆文竹归你们管了,”我说,“每天轮着浇水,每周写句话贴在盆壁上,不用写名字,不用怕做不到。”
小满第一个举手:“我先来!”他从作业本上撕下一角,趴在窗台上写得飞快。阿哲凑过去想看,被他用胳膊肘挡住:“秘密!”
我走出教室时,老周正在走廊上修月季,锈迹斑斑的剪刀“咔嚓”作响,剪下的残枝落在竹篮里,飘着淡淡的甜香。“燕老师,你这开学第一课跟往常不一样啊,”他抬头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以前一上来就讲纪律,今天倒像拉家常。”
“以前总觉得开学得立规矩,”我靠在栏杆上,看着楼下初一新生追跑打闹,“后来才发现,他们比我们更懂怎么‘开始’。”去年我带的毕业班,有个女生在最后一课把笔记本塞给同桌,扉页上写:“这些错题我都弄明白了,你要是卡壳,就看看我画的小人儿。”本子里每道错题旁,都画着歪脑袋的小笑脸。
老周把修剪好的月季插进旧搪瓷杯:“我刚上班那会,教室里也养过花,是盆仙人掌,学生们天天抢着浇水,结果浇烂了根。”他笑得直拍大腿,“后来才懂,不是要养得多好,是要让他们知道,有东西需要自己上心。”
上课铃再响时,我回到教室,见陶盆上已经贴了张纸条,是小满的字迹:“文竹你慢慢长,我这次月考争取不挂科。”阿哲攥着笔坐在座位上,纸都快被戳破了还没下笔。“怎么了?”我走过去问。他红着脸摇头:“我怕写了做不到,别人会笑。”
“怕什么,”我揉了揉他的头发,“写下来就是打算开始,做不到就改,改了再试,这才是新学期的意思啊。”阿哲点点头,一笔一画写下:“明天给向日葵籽浇点水。”
三、黑板上的未完成
下午最后一节课,我让每个人都到黑板上写“新学期想做的事”。有人写“数学考120分以上”,有人写“学会骑电动车”,小满写的是“等狗尾草开花”,阿哲犹豫了半天,写了“和文竹一起长高”。
黑板很快被写满了,五颜六色的粉笔字挤在一起,像一片热闹的小花园。我站在讲台前,看着这些稚嫩的字迹,突然想起自己上高三的开学第一课。那天班主任在黑板上写了“坚持”两个大字,说这是高中最重要的功课。当时我只觉得枯燥,直到复读那年,每天凌晨五点对着镜子背英语单词,才明白“坚持”不是口号,是台灯下越积越厚的草稿纸,是冬天冻红的手指,是想放弃时咬着牙说的“再试一次”。
“你们看,”我指着黑板,“这些愿望就像种子,有的长得快,有的长得慢,甚至有的可能不发芽,但没关系,重要的是你们把它写了下来。”
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突然站起来:“老师,我能擦掉重写吗?”我点头说好,她走上讲台,擦掉“考进年级前二十”,重新写下“每天都能睡够八个小时”。“为什么改呀?”有人好奇地问。她笑着说:“我妈说睡好了才能学好,我觉得她说得对。”
教室里静了几秒,接着有人陆续擦了自己的字。阿哲把“和文竹一起长高”改成“每天给文竹转个方向晒太阳”;小满擦掉“等狗尾草开花”,写了“陪狗尾草看夕阳”。我看着他们改来改去,突然觉得,这才是最好的开学第一课——不是教他们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是让他们知道,可以选择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可以允许自己慢慢来。
放学铃响时,夕阳把教室染成了暖橙色。学生们排着队走出教室,小满临走时蹲在窗台边,对着砖缝里的嫩芽小声说了句什么;阿哲摸了摸陶盆上的纸条,脚步轻快了不少。老周扛着扫帚走进来,看见黑板上的字,笑着说:“这黑板今天倒像个万花筒。”
“不擦了,”我说,“留着,下次上课接着写。”
老周点点头,把扫帚靠在墙角,从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给你,去年那盆仙人掌的籽,我翻了半天才找着。”我接过信封,指尖触到粗糙的种子,突然想起他说的话——不是要养得多好,是要让他们知道,有东西需要自己上心。
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挂在操场的旗杆顶上,国旗在风里轻轻飘着。几个高一的孩子蹲在花坛边,用树枝挖着土,不知道在埋什么。我想起窗台上的文竹、砖缝里的狗尾草,想起黑板上那些改了又改的愿望,想起每支新粉笔的棱角、每块旧粉笔的痕迹。
原来开学第一课从来不是讲什么大道理,而是让我们看见那些细微的开始:一粒种子的萌发,一支粉笔的书写,一个愿望的诞生。就像老周守了三十年的老楼,墙皮会剥落,窗棂会老化,但总有新的阳光照进来,总有新的脚印踏上楼梯,总有新的粉笔灰落在砖缝里,长出不一样的绿。
晚风带着月季的甜香吹过来,我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突然想明天把仙人掌籽也埋进窗台下的砖缝里,和狗尾草、文竹作伴。或许明年春天,它也会冒出小小的绿芽,就像那些藏在时光里的希望,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长大。
二0二五年九月一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