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红松故乡行(散文)
一
这次回北方老家,我决定“路”外生枝,去伊春转转。
到哈尔滨后,约上程同学,两人乘坐绿皮火车,轰轰隆隆奔赴林都。杨同学早已等候在火车站,隔着闸门,他向我们招手。来自林间的风也等在那里,刚出站,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把我从上海带来的暑热一扫而空。
晚饭时,杨同学作为东道主,举起酒杯,欢迎我们到来,并说,我们能在大城市里想到他这小山沟沟,他都高兴得忘了北,觉得这里不是偏远的北方小城呢。我回敬了一杯酒,说,但愿我们的到来,能给老同学带来麻烦,也带来来快乐。真是山不转水转,人不转车轮转,没想到,我们身处遥远三地的三位同学在这个炎炎盛夏,又坐到了一张饭桌上。为了表示对我们到来的重视,杨同学还叫来了自己曾经的老师同事小张,也是我们大学的师弟。这风俗我熟悉,主人怕冷落了我们。
说实在的,坐了七小时的普快列车,还是有点累。万花筒一样的火车,晃得我眼睛有些疲惫。但可能考虑到我们这次只停留一天,时间不宽裕,饭后,杨同学提着剩下的半瓶白酒,带我们穿过两条街,穿过一个健身广场,来到城北一条河堤上。难道老同学觉得我们喝得没有尽兴,想舀几杯河水接着畅饮?河水汩汩流淌,在两岸灯光的映衬下,泛着银白的光芒。这水来自大大小小的山溪,历经多少山石、植物根系的过滤,称之为人参汤毫不为过,更是无醇的佳酿。
这条河,叫伊春河,发源于小兴安岭南坡,由么河、翠峦河、挡石河汇聚而成。听杨同学说,这条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城区这段是在城西,所以,城里有一片区域叫河西。但因河道流向问题,城区一段始终排洪不畅,每年雨季,经常发生水患。为解决这个问题,河水最终被改道,现在是顺着城北的山势匍匐前行。山水相依,如此也让这座林城更加靓丽多姿了。
边走边聊,我发现自己对这座城市知之甚少。原来,伊春的名字就来源这条河。至于为什么叫“伊春”,最常用的说法是,它来自蒙古语“依逊”,意为“九数”。再深入的解释我没查到。倒是有一个非常诗意的解释,伊春,有一年伊始、春天来临之意。我喜欢这个说法,也愿意相信这个说法。伊春位于黑龙江省东北部,全部人口百余万人,分布在各区县乡村,市区人口不足十万。冬季漫长,冰冻期长达六个月,可想而知,这里的人们该有多么热爱春天!
二
游览五营国家森林公园,是我和程同学事先敲定的,所以,第二天早饭后,我们驱车直奔市区五十七公里外的伊春市五营区。我被这座公园吸引,主要是看它的红松原始林带。伊春因拥有亚洲面积最大的红松,而被誉为“红松的故乡”。这是我从读林业大学起就怀有的愿望。本来,校园里就是成片的森林,为教学方便,遍植多种树木。但母校建校日期是1952年,就是建校伊始种上一棵红松苗,由于红松生长缓慢,没有几十年休谈成材,可见,我们在校时的八十年代并没有看到高大的红松。
到伊春前,我查了当地的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雨,心里有点戚戚焉。没想到,老天为我们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为的是给我们一份惊喜,这天天气分外晴朗。这样的好天气,心情自然美滋滋的。旅游时才觉得,老了真好,每每享受的半价门票实实在在,不需要客气,这个时候,完全可以“倚老卖老”了。刚硬了一辈子的人,总可以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撒撒娇了。我想做个孩子,什么都想看上几眼,至少问出一百个为什么。
随着人流,先去看“少奇号”蒸汽机车。当年的小轨道还保留着,被深嵌在木栈道的缝隙中,既保护了铁轨,又便于游人行走。可能由于木板有些悬空,人们走在上面,脚步铿锵,仿佛回响起火车和铁轨合奏的轰隆声。1961年7月,刘少奇主席就是乘坐这辆运送木材的小火车去视察的五营第四林场,以了解林场工人的生产生活情况的。伊春是政企合一的林城,曾是我国的重要木材生产基地,累计为国家提供木材近3亿立方米,占国有林区的20%。我曾在大学一年级时和同学去大海林林业局实习时坐过这样的小火车,如今,走进车厢,一瞬间往事历历。车厢里的座椅都拆除了,但我眼前忽然浮现一幅特殊的画面,看见我的同学们和少奇同志坐在一起,亲切交谈。光影重叠,恍如一梦。真希望这辆小火车,此刻能启动,将我们拉回过去的岁月,不再出来。
稍作停留,我们沿着木栈道走进旁侧的一片山林。必须先说明,靠山吃山,这座森林公园里的栈道多为樟子松防腐木铺成,对于我们在城里生活惯了的人而言,觉得很舒服,忽然有了踏进林中客厅的感觉。这栈道修得非常人性化,几乎是按照红松林带的走向修建的。多年不见了,对红松的模样有些生疏。程同学看来有点底子,况且,他也是林区长大的。他不停地用手指着告诉我哪棵哪棵是红松。其实,红松、白松、黑松,单从表皮内皮的颜色上去区分并不明显,要辅以针叶的数目才能确定其姓甚名谁。红松是五针一束,黑松是二针一束,白松是三针一束。当然,反过来说就不成立了,比如华南五针松也是五针一束,但不是红松,两针一束的还有樟子松等等。内行的还要看球果、生长环境乃至材质的纹理和颜色,更能精准确认其树种。红松老老少少,仿佛列队欢迎来宾似的,走上一段就会遇到一棵红松,出类拔萃的红松旁都有铭牌介绍。我最关注的是红松的年龄,几十年的、上百年、几百年的,有点应接不暇。有意思的是,还遇到了夫妻树、兄弟树,同根生张,并肩生长,原来红松在深山里和人一样过着有滋有味的日子。遇到了一棵树王,700年高龄,树高30米以上,直径达1.5米。我和小张两个身高一米八的人,各伸开双臂拥抱,勉强两人够到对方的指尖。它太孤单了,愿我们的拥抱给它带来温暖。
走出森林,我们便排队上了观光车。由于是观光车接送,我们没感受出来景区的道路是8字型,可能是季节和时间原因,园方安排的景点只有三个,看过小火车,下两个景点是“森林浴”和“天赐湖”,我们都是打卡性质的观赏。这大山里,浓荫滴翠,不需要专门来一次森林浴了,至于天赐湖,我们倒是在岸边站立一会儿,让自己的倒影进入水中,汲取一片蔚蓝的清澈,清心明目。时间很快逼近了中午,听说出园也可步行,三刻钟时间,还是走木栈道,要穿过一片森林。我们不约而同选择了这种身体疲劳精神轻松的方式。
接下来徒步穿越的森林,一片清幽,连鸟鸣都被茂密的树冠遮挡住了。栈道旁依然是卓然矗立的红松,仿佛大山知道我没有看够,又要红松目送我们走出森林似的。看到一个铭牌记述,这片森林里的红松平均年龄200年左右,就是说,按照红松的寿命,他们大多处在青壮年阶段。程同学回忆起,老师和我们共同讨论过,松树,尤其红松,无论在什么位置,都力争长得笔直。是它胸怀长高的志向,为获取更多阳光使然,说树尖上有一个“方向调节器”,如此,它才不走弯路,从不迷失方向,向上,再向上。当年老师这样讲,是不是有意提醒我们如何走好人生大道?我们却没有领会。走走歇歇,毕竟几个人不年轻了,在栈道的一个拐弯处,有一间木房,在门前,我们小憩了一会儿,任目光在林隙间如箭穿行。看到了林中还有几幢木板房或茅草屋,仿佛是林地里长出的巨大菌菇,有些是能住人的民宿,有些纯粹是点缀。
一路走下去,看见很多倒伏木,几多艰难。由于自己的生长特性,对土壤、水分有所挑剔,但它的浅根性,让它要比深根树种付出百倍的努力才能站直站稳。但狂风大作时,有些红松还是倒下了,根须处,裸露着冰冷的岩石。还有多棵红松雷击树,成了这片森林里特别的景观,可以想象,当雷电穿透红松身体的霎那,它忍受了怎样蚀骨的疼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同理,这些红松,因为高大,才被雷电击中。虽说是空心木才会遭遇雷击,但它燃烧的却是一颗红芯,赤诚的红心。原来,一棵红松并不比人活得容易。
三
中午时分,附近没有饭庄,也懒得为吃顿饭花时间去找,干脆,我们站着吃了一顿午饭,烧饼、面包、煮玉米、香蕉、矿泉水,都是早上来时带的。边吃边聊,胃口大开,远处连绵起伏的漫山黛绿为我们加餐。本以为垫补下就返回了,杨同学却说,下午带我们再去一个森林公园,顺路。这个公园和五营森林公园都是依托小兴安岭而建,位置有所不同,离市区更近些。怕招待不周,他把这一天时间给我们塞得满满当当。尤其在他说出全称之后,我的倦意瞬间逃逸得无影无踪。他提到了一个词——“上甘岭”。
在为伊春行做准备时,我就在携程网上了解过。1953年,解放军某部参加完湖北荆江分洪后,立即开赴鸭绿江边准备越江参加上甘岭战役。但这是前方传来好消息,上甘岭战役已胜券在握。那么,“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党中央将这只部队改编为林业三师,放下枪支,扛起镐头,挺进浩瀚的小兴安岭,参加林区开发建设。为弘扬上甘岭精神,正值建局之际,上甘岭战役传来捷报,便将新局名字定为“上甘岭林业局”,也便有了今天的“上甘岭溪水国家森林公园”。
一进公园,便走进一片莽莽苍苍的森林。浓郁的绿树相挽,依山势铺展开去,望不到尽头。阳光从树枝间筛下,斑斑点点,照亮了林深之处的晦暗。草木的香气裹挟着林中特有的清凉,扑鼻入口,润肺醒脑。看着这些高耸入云的大树,仿佛目睹了战士的雄姿,忽觉得这大山豪气干云,这森林英气逼人。依然是木栈道,只是这栈道多了些起伏,它依着山势逶迤跌宕。每走几步,都有小松鼠“拦路打劫”,它们的小嘴巴总在快速地咀嚼着什么。它们通体毛发光亮,小眼神忽闪着,秒杀我们的啧啧惊奇。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自然小松鼠们也吃香喝辣了,有人留下的葵花子、花生随处可见,一定程度上有些浪费,当然,会过日子的小松鼠最好储备一些,好面对那不久到来的大雪封山的季节。无疑,小松鼠的增多,说明这里的生态好了,但游人过分的喂食,破坏了这里的环境卫生。据说,黑熊是这里的“土著居民”之一,但没听闻有游客遇到过,估计是被这么多人吓得躲了起来。
栈道两旁,依然有各种树种的介绍,这里照样有数百年高龄的红松,也有刚刚拔地而起的红松幼苗。看到有的红松上有块小铭牌,上面有领养人的名字,心里很是宽慰,虽然它们以大山为家。通过小张介绍,我才知道,我喜欢吃的松子大多都来自红松的松塔。红松要生长25年以后才开始结果,这些果都在高处,采摘非常困难,为此,有些山农从树上摔下,不幸身亡。所以,松子一直价钱昂贵。不知道,现在林农们是否考虑过用无人机采果。有些松树也结果,但种子干瘪,不能食用,比如樟子松的果就是。小张说,现在林区开始利用嫁接技术,将红松枝嫁接在樟子松上,结果快又多,又便于收获。
走到高处,见一座观光铁塔,赫然屹立。铁塔不算高,三四十米的样子,我和小张、杨同学毫不犹豫地登了上去。腿虽然有点发颤,但我还是壮着胆向上一步一步挪着。程同学仰头看着,满眼羡慕。站在塔上,千山万壑,满眼绿涛汹涌澎湃,前赴后继奔来眼底。我按着手机,一顿狂拍,照片加视频,生怕漏掉这难得一见的景色。果然应了那句话:“林都待客不用酒,捧出绿色就醉人。”我可能是醉了,在铁塔之上,有点头晕。铁塔正好与几棵红松等高,我找到最佳的角度,拍下了正在爬向树尖的松塔。从小到大,我一直猜想,松塔里有佛。我真想此刻剥开松塔里的松子,剥出松仁,想听听“松人”说点什么。
四
从观光塔下来,我们就向山下走去,人似乎变得轻松了许多。
栈道两旁,还是林立的树木。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公园里给游客介绍的树种多了起来,不仅仅只有红松,内心暗自庆幸,来值了。走着看着,眼前突然浮现教林学概论老师的面容,惭愧于她,我从不注意听讲,以至于自己还是个树盲。冥冥之中,她请这山林为我来补课了。以前对云杉冷杉老搞不清楚,现在看得更直观了。这两个树种都耐阴耐寒,比较而言,冷杉比云杉更高大些。树冠看上去基本都呈塔形或锥形,只是冷杉更紧凑些,云杉稍松散些,都是常用的风景树、绿化树。我母校的校园里甬道旁有很多冷杉,它们的面色比门卫还严峻。圣诞节到来前,很多店面里都摆放一棵圣诞树,圣诞树的造型一般都来自云杉。我比较熟悉的水杉,外观和云杉有相似之处,但一般它们生长在平缓处或积水地,上海就有很多这样的景观树,秋天时,树冠呈现一种如霞似锦的颜色,倒映水中,颠覆了人们的认知,水火相容。再熟悉一遍东北三大名阔叶树吧,水曲柳、黄波罗、胡桃楸,以前对它们的印象都是做家具的好材料,它们都有着美观的花纹。还有紫椴,椴木,在父辈的口中,经常被挂在齿上,也是做家具的首选,易加工,却耐磨,木纹细密,他们时常几人赶着马车到很远的山里砍回几根。再向前走,遇到了我从未见过的树种——枫桦。就我这老眼昏花,说实在,表面看不出和白桦有什么明显的差别,树干白的程度不一样,前者黄白,后者灰白。它们都树干笔直,叶子一年四季不停地换着颜色,美不胜收。想到东篱的文友枫桦,他有这样一个名字,一定拥有一支如椽巨笔,所以才写出那么多的美文来。
除了提醒一些树种的铭牌,我还发现,林下时见警示铭牌,提醒游客注意,不要踩踏林下植物,原来树下有种植的人参、刺五加等等药材。2013年,伊春迎来“挂锯停斧”的历史时刻,林区人决心走一条生态发展的路子。发展林下经济是必由之路。林区拥有众多药材植物、浆果植物资源,开发利用潜力巨大。很快来到栈道旁一处拥挤之地,游人纷纷驻足拍照。旁边还立有一块揭示板,上贴一张巨幅照片。原来,是2016年5月23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上甘岭林业局溪水国家森林公园,沿栈道察看原始红松林等珍贵乔木,他殷切叮嘱林场工作人员一定要把森林资源保护好。现在林区,遵循习总书记的“两山理论”,吃起了“生态饭”,养林护林,养殖种植、开展山水森林游、搞起民宿一条街、建起滑雪场。再走不远,就是一条溪水哗啦啦在眼前流淌,至此,栈道随着溪水一路蜿蜒而下,人在道上走,水在溪中流,水比我走得急,它要去大江大海。谜底打开,豁然开朗,这就是为什么公园的名字里有“溪水”二字的原因。
走出森林的瞬间,依依不舍,仿佛参观了一座森林博物馆,大开眼界,心灵也接受了自然的洗礼。我知道,伊春的森林公园还有许多景点,但我更钟情于这些挺拔的大树,每一棵树都是一帧绝美的风景。正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回首大山,层林尽染。离别时刻,既有时光易逝的伤感,也有岁月沧桑的长叹。我曾自喻是“山洼里走出一棵树”,今天,不虚此行,自己尽情地演绎了一把。
伊春一日,饱览了两座森林公园,胸中充满“踏遍青山人未老”的壮志豪情。是的,且不说与几千万年的小兴安岭相比,就是和这原始森林中动辄百岁的参天大树相比,我的确没老啊,甚至可以说还很年轻。我还要像一棵红松那样努力地活着,长直长高长壮,只是有些遗憾,要活成一棵红松,一辈子的时间不够用,太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