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三月初八(小说)
一
三月初八。昆明的天,孩儿的脸。晨起尚是薄阴,晌午刚过,铅灰的云便沉沉压了下来,将翠湖的水色也染得晦暗。风卷过文化巷口那几株老银杏的枝桠,新绿的嫩叶在骤然变冷的空气中瑟缩。未及行至文林街口,细密的雪霰便毫无征兆地簌簌落下,顷刻间化作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银白。青石板路迅速覆上一层薄而湿滑的素缟。行人仓皇四散,奔入檐下。
避雪间,目光扫过巷口那爿“一壶春”茶馆油腻的门板,忽见斜对过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下,孤零零斜倚着一物。雪花已悄然堆积在它深蓝的布面上。是一把旧伞。
雪势稍疏,我横穿过湿滑的石板路。拾起。入手微沉。伞是油布面,深蓝近黑,边缘磨损得泛白,露出经纬的筋骨。竹制的伞骨,油亮中透着年岁的沉黄,握在手里,有种温润的坚实感。展开时,一股淡淡的樟脑混合着陈年木器的气息弥漫开来,与巷子里清冽的雪气、湿冷的泥土气息交织。伞内无甚特别,只在那硬木伞柄末端,靠近手握的圆润处,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瞧见几行细密的刻痕。指腹抚过,凹凸有致,是深深镌入木纹的字——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字迹隽秀工整,笔画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伞布内衬一角,用褪色的靛蓝丝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地址:文化巷七号。
文化巷七号?我心头微动。此巷不过百步深浅,七号,当在巷子中段。握着这柄刻有《旧约》经文的旧伞,看着那陌生的地址,一种说不清的牵引感油然而生。雪片复又绵密,我撑开这把深蓝的旧伞,循着湿滑、覆雪的石板路,向巷中走去。
二
文化巷窄而幽深,两侧多是些老旧的铺面与住家,间或有新开的咖啡馆,在雪幕中透出昏黄的暖光。雪落在瓦楞、窗棂、银杏初绽的新叶上,世界变得异常寂静。七号是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门楣低矮,门板上的朱漆早已斑驳,露出灰白的木底。门环是铜的,生了层薄薄的绿锈,此刻也沾了点点晶莹的雪粒。我收了伞,迟疑片刻,抬手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门内寂然。雪落无声。再叩。许久,方听得极轻微、极迟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拖沓着,带着一种年迈的滞重与犹疑。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苍老的脸。皱纹深刻,如同被岁月之刀反复雕琢的沟壑,纵横交错,覆盖了原本的轮廓。眼窝深陷,眼神浑浊,像蒙着一层终年不散的薄雾,带着孩童般的茫然与探寻。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磨破的藏青色旧夹袄,身形佝偻,像一株被风雪侵蚀得弯曲的老竹。
“你找哪个?”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枯木,带着浓重的滇地口音,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老人家,”我把手里的伞举了举,伞面上沾的雪碴子簌簌往下掉,“我在巷口那棵梅树下捡着这把伞,上面绣了地址,文化巷七号林宅。是您家的不?”
老人的目光落在那把深蓝色的旧伞上,浑浊的眼里忽然亮了一下——就像烧尽的灰堆里猛地蹦出点火星子,虽弱,却真真切切。可这亮劲儿没撑多久,又被更深的蒙昧盖了过去。他盯着伞,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认一个隔了老远、模糊不清的影子,喉咙里还咕噜着说不出整话。
“伞……伞……”他念叨着,枯得像鹰爪的手颤巍巍伸过来,越过门槛,摸了摸那深蓝快变墨色的油布伞面,指尖最后停在刻着经文的硬木伞柄上。那指腹糙得全是老茧,动作却轻得近乎敬着,一遍又一遍蹭着那些陷进去的字痕。“是我的……是我的……”他忽然抬头,眼神里又急又糊涂,眼里的蒙昧像是被什么情绪搅开了,“你是谁?是阿文不?阿文回来了?”
我摇了摇头:“老人家,我不是阿文。我叫……”我把自己的名字说了。
他似乎没听见,或者说,这个名字对他毫无意义。他的注意力又完全回到了伞上,仿佛那是他与这混沌世界唯一的、切实的连接点。“不是阿文啊,下雪了……阿文怕冷……我得给他送伞……”他自言自语,转身颤巍巍地往屋里走,手里紧紧攥着那把伞,像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雪花飘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肩头。
三
门敞开着,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草药和老人气息的微温扑面而来,与外界的清寒形成对比。我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
屋子不大,光线昏暗。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张磨得发亮的旧方桌,两把竹椅,墙角一张挂着靛蓝土布帐子的木床。空气里弥漫着老人特有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草药味、陈旧的木头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时光沉淀后的孤寂。唯一的光源是临巷一扇窄小的木格窗,窗外雪花无声飘落,偶尔有雪片粘在窗棂上,旋即融化。窗台上,一个粗陶小碗里,养着几茎翠绿的铜钱草,是这灰暗空间里唯一的鲜亮。
最显眼的,是正对门那面斑驳的白墙上,挂着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嵌在素净的木框里。框里是个穿中山装的青年,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清俊,鼻梁挺直,嘴角轻轻扬着——那是旧时候读书人特有的温和,还带着点书卷气。他眼神亮得干净,望着镜头,又像透过镜头望进这老屋,望到此刻站在屋里的我们。照片下头,用毛笔小楷写着:林文轩,一九五二年摄于昆明。
“阿文……我的伞……找着了……”老人坐在竹椅上,把伞紧抱在怀里,跟抱着失了半辈子的宝贝似的。他低头对着伞柄上的字,一遍遍地摸,指腹蹭过每道笔画的凹痕,像是要从里头解出什么丢了的密码,盼着把沉睡着的记忆喊醒。他眼里有时闪过点清明的疼,有时又空茫茫的没了神,有时是化不开的悲,有时只剩满肚子的糊涂。屋外的雪光透进来,在他满脸的皱纹上投下明一阵暗一阵的影。
我倒了杯温水递给他。他接过去,懵懵懂懂喝了一口,水顺着干裂的嘴角往下淌,滴在洗得发白的旧夹袄上,洇出一小片深色。他全没察觉,只低头盯着怀里的伞,喃喃道:“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这是阿文抄的……他待见这个……”
我静静坐在他对面的竹椅上,看他陷在碎成一片片的记忆里。窗外的雪落得没声息,世界静得发慌,只有偶尔传来积雪压断细枝的“咔嚓”声,倒显得屋里的时光都停住了。巷子里的动静像是被厚雪吞了,在这里,时间仿佛凝了固,只剩老人低低的、断了线似的呓语,还有炉膛里微弱的噼啪声。
他断断续续地讲,像卷卡了壳的旧胶片,画面糊着,声音也走了调。阿文是他儿子,就是墙上照片里的青年。聪明,肯学,尤其爱看书,连那些“洋字码”的书都爱。“这伞……是他买的,那年去西洋念书的时候。”老人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伞柄的刻痕,指关节在冷天里显得僵巴巴的。
“后来呢?”我轻声问,哈出的气也成了白雾。
“后来……”老人的眼神一下子沉得更迷了,好像那“后来”是片穿不过的浓雾,把他最宝贝的记忆全吞了。他皱紧眉头使劲想,脸上露出疼的模样。“信……信就少了……断了……再也没……回来……”讲到这儿,他总卡壳,浑浊的泪没声响地从深陷的眼窝里涌出来,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流,滴在怀里的旧伞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找不着了……怎么都找不着了……他们说……没了……我的儿啊……”这声压了几十年的呜咽,裹着半辈子没处放的绝望和念想,在静悄悄的雪屋里显得格外沉,连飘着的雪花都像停住了。
四
打那以后,我成了文化巷七号的常客。老人有时清醒,能含糊认出我是“送伞回来的人”,会断断续续讲些阿文小时候的事——讲他刻伞柄时多认真,讲他小时候怕下雪,雪天总爱偎在火塘边烤火;可更多时候,他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着伞说话,对着墙上的照片说话,或者就那么长时间地坐着不吭声,眼神飘向窗外落个不停的雪,像是要在雪幕里找出那个永远回不来的身影。
我帮他扫扫简单的屋子,买些热乎的米线、饵块,读报纸给他听——虽说他多半听不明白。只有我念到某些词的时候,比如“学校”“书”“雪”,他会突然抬头,眼里闪一下光,望向墙上的照片,嘴唇没声地动,像是在喊那个名字,接着又沉回沉寂里。
那把伞成了他的命根子。晴天,他也得把伞放在手边的床沿或桌上;雪天,必定抱着伞坐在门口的小竹凳上,望着巷口的方向,雪花飘到他的头发、肩膀和怀里的伞上,他也浑然不觉。他一遍遍地摸伞柄上的经文,动作在冷天里更费劲,也更执着,成了他下意识的祷告和安慰——好像那些老字真能穿过忘性的雾、冰冷的雪,把他和那个叫阿文的、永远年轻的魂儿连起来。
文化巷的银杏枝桠上积了层薄雪。三月的雪,在昆明本就少见,这阵子却一场接着一场。十八那天,又一场大雪没打招呼就来了,雪花又大又密,没声没息地盖了一切。我急急忙忙赶到七号,见老人正抱着那把深蓝色的旧伞,缩在门内的小竹凳上。他没望巷口,倒微微仰着头,望着墙上那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阿文,依旧眼神清亮,嘴角带笑,好像没受着屋外的寒气。
老人的神情特别平静,甚至带着点奇怪的安详。雪花偶尔被风卷进门,无声地落在他脚边。他佝偻的背好像直了些,浑浊的眼里,那层常年散不去的雾似乎淡了点,目光有了准头,越过我,落在照片里儿子的脸上。
“雪真大啊,”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清楚多了,还带着点近乎温柔的调子,哈出的白气慢慢往上飘,“阿文……不怕……伞……爹给你送来了……别冻着了……”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我赶紧上前扶住他枯瘦的胳膊。他紧紧攥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冰冷的手指透着股急切的求告,还有种近乎孩子气的信赖:“伞!我的伞!给阿文……快……别让他冻着……”
我把那把深蓝色的旧伞轻轻塞进他怀里。他立刻抱紧了,像抱着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枯皱的脸上慢慢绽开个满足又疲惫的笑,跟阴雪天里透出来的一线微光似的。他不再想站起来,就靠着门框,目光在怀里的伞和墙上的照片之间慢慢转,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又慢慢散了神,呼吸也轻了、长了。他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描着伞柄上那几行细小的刻痕——“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窗外的雪无声地落,盖了巷子,盖了屋顶,盖了整个世界。屋里却静得厉害,只有老人微弱的呼吸,还有指尖蹭过木纹时,那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墙上照片里的阿文,静静望着父亲,目光清亮得像永远不会变。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最后像一缕轻烟,散在清冷安静的空气里。他抱着他的伞,像抱着他丢了的半辈子,还有全部的爱,走向了经文中说的那片“可安歇的水边”。
雪还在下,无声地盖着文化巷的青石板路,盖着这间刚没了最后一个守望者的老屋。雪花顺着门框飘落,在门槛内积了薄薄一层。
我轻轻合上老人的双眼。他的手依旧紧紧握着伞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触手冰凉。那把刻着《诗篇》的旧伞,安静地躺在他怀里,深蓝的伞布上沾着几点未化的雪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幽深。墙上的照片里,阿文的目光依旧清澈,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和漫天的风雪,静静凝视着父亲怀中那把刻有他手迹的旧伞,凝视着这风雪人间,最后一点温暖的、无声的牵绊。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雪势渐收,天空依旧灰白。巷子里空寂无人,唯有老银杏的枝桠上托着积雪,在清冷的空气中闪烁着微光。屋檐下,融化的雪水开始顺着冰凌滴落,敲打在石阶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响。
“嗒。”
“嗒。”
“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