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我也曾是个孩子(散文)
迈过四十岁的门槛,抚摸着双鬓的白发,闻着苍老的气息,一声感叹,怎么就老了呢?一直以来,我总认为是个小孩子。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就是那个永远被护在手心的人。
一
1988年,清明时节,没有下雨,天空晴朗,白云飘飘,软绵绵的,香甜甜的,真想尝一口。
因为一点小事,有多小呢?小到我根本无法记清。我猜,是因为手插在裤兜里,被母亲批评。从小,母亲就是刀子嘴,遇到事,嘴巴从不饶人。外婆如此,她也如此。只要她看不惯的,就唠叨不停,如永动机。
虽然是清明,天气还有些冷,特别是山里,寒风吹来,忍不住发抖,我将手插进裤兜,既可以带来温度,又拥有小小的帅气。爱美是人之本性,童年的我亦不能免俗。妈妈看不惯,斜着眼睛瞪我。家里太穷,连买条新裤子的钱都没有。每个孩子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要是裤兜被插破,将没有办法装东西。妈妈坐在凳子上,揉着面团:“你看看你,怎么回事?一点也不知道爱惜,就你这样,家都要被你败光。”
听了妈妈的话,我很不高兴。这时,附近的小孩都来看笑话,我更是委屈到极致,坐在门槛上,眼泪含在眼眶里,如同草叶上的露珠,欲滴未滴。我想,不就是插个裤兜,有什么关系?裤兜哪有那么容易破,退一步讲,就算破了,也可以补!
当时,太阳慢慢西坠,光线昏暗下来,我靠着门框,眼睛闭起来,眼泪终于滚落,流过脸颊,湿湿的,凉凉的,滴在衣服上,散发着伤心的气息。我对着看笑话的小孩吼:“笑什么笑,你们没被骂过吗?下次,我也笑你们。”这下,他们的笑声更大了,如一支支利箭,穿过我的耳膜,直达五脏六腑,让我陷入绝望。
我站起来,走到角落里,盯着一只蚂蚁,伸出腿,狠狠地碾下去,给它来个粉身碎骨。或许,那时无助的我,只能把心中的愤怒发泄到蚂蚁身上。直到现在,我还隐隐的愧疚,为那只蚂蚁。所有生命都值得尊重,我们无权践踏,更不应随意剥夺。
这时,鼻子里钻入一股清香,那是妈妈做的清明果。这是我们家乡的特产,味道上佳。每当清明前后,妈妈就会带着姐姐,到野外采摘艾草,带回家清洗干净,用热水煮沸,和上米粉,揉成粉团,再压扁后搁入馅料,蒸熟后十分好吃,最得童年的我喜欢。
妈妈的声音响起:“快来吃清明果了。”也许,她为了刚才的斥责有些过意不去,特意走到门口,对我喊起:“培仂,赶紧来吃了。”
我虽然耿耿于怀,愤怒与委屈还留着,但嘴巴的口水已分泌出来,眼睛里闪烁着贪吃的光芒,脚情不自禁地迈向厨房,拿起碗,夹了五个清明果,坐在角落里吃起来,津津有味。
就这样,我一边吃着清明果,一边让泪水不停滚落。
二
1996年,大姐结婚。姐夫接亲的日子,定在星期一。那天,需要上学。
那时,我读初二,学校离家很远,足有四十多里。我们一般周六回家,周日返校,带上六天的吃穿用度。
那个周六返家时,妈妈特别叮嘱我:“培仂,这个周日就不要去学校。到时你姐夫来接亲,你端红糖和鸡蛋去给他们,有红包。”说话时,“红包”二字,妈妈加了重音。
红包,里面有钱。这个,我知道。从小到大,我几乎没得过零花钱。某次,我跟着爸爸帮奶奶割稻子,奶奶包了两角钱给我。哇,天降财富,绿绿的钞票,两个少数民族女孩裹着头巾,十分漂亮,大写的“贰”字就是青青的山,拥有无限的生命力;右上角的“中国人民银行”更是神圣不可侵犯,代表着祖国的威严。那两角钱,我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用。直到我看中同学养的蚕,才迫不得已掏出来,换来可爱的蚕宝宝。
有红包拿,听说还比较大,十元钱。大姐出嫁,端红糖鸡蛋的事非我莫属,拿到这钱,那真是幸福得坠入漩涡。妈妈跟我说时,我特别心动,如一万只蚂蚁在爬,一直摇摆不定,想着要不要返校。
那些年,没有电话,几乎没有办法请假,只能旷课。旷课,我不敢。虽然我成绩不好,考试经常不及格,但我总觉得——遵守校规校纪,是学生必须做到的。
其实,那些年,学校因为校舍危楼,被拆成两个分校。校长及教学能手留在本校,教初三;初二与初一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老师师范刚毕业,十分年轻,嘴巴上的胡子都没有长出,忙着谈恋爱,忙着打麻将。至于学生的成绩,他们并不关心;请不请假,也没人关注。许多同学常常逃学,撒谎说生病请假,老师也没追究。
我觉得不合适,那是一条红线,不是哪个孩子可以随便踩踏的。尽管妈妈再三劝我,还言之凿凿地说,如果拿到红包,钱全部归我。
星期天上午,我早早地吃过午饭,再三犹豫,还是背上书包,走向学校。漫漫长路,我走得格外坚定,也显得格外沉闷,嘴巴紧闭,不说一句话。同学问我怎么啦?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我没有搭理他们。
毕竟,十元钱,对那时的我来说,可谓天文数字,但在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面前,再多的钱都不如准时到校。
一个星期匆匆而过,姐姐的婚礼已经结束,迎亲队伍已经离开。地面上的爆竹屑扫得干干净净,倒进垃圾堆。妈妈心痛钱,指责道:“你看看你,有钱都不要,只能叫别人家的孩子端,钱白白送给别人。”
我一言不发,没有回嘴,但丝毫没觉得自己错了!
三
1997年,初三毕业,我收到上饶农校的录取通知书。这是一所中专,考上就包分配。我充满激动,如枝头的麻雀。有好工作,日不晒,雨不淋,铁饭碗人人羡慕,多好!
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看到薄薄的一张纸,却像红红的太阳,照在阴暗的生活中。家里贫穷,饭经常吃不饱,喝着玉米粥,啃着红薯当干粮,这样的日子充满辛酸。曾经,村庄有人考上中专,请全村人喝喜酒。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人人吃得嘴流油,喝得脸通红。中榜生披红挂彩,欢天喜地地轮番敬酒,说着客套话。上学那天,大家敲锣打鼓送他上学。那种荣光,让人铭记终生。
虽然爸爸没有请大家吃席,但一家人开开心心,像中了头彩。那些天,老实巴交的爸爸逢人就递烟,跟人聊天,说话时嘴角上扬:“不行,不行,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还差得远。”
不过,随之而来的学费是个大问题。爸妈是地道的农村人,除了茶叶和油茶,几乎没有其他收入。暑假,天气格外炎热,他们带我前往茶山,给茶叶松土。太阳照在头顶,衣服湿漉漉的,滴答的汗水落在干燥的泥土里,转眼消失不见,我一万个不愿意,干两下就想着坐着休息。爸爸劝我:“培仂,你要理解我们啊!读初中花了那么多学费,中专还要钱,你应该懂点事,帮家里干点活了。”
妈妈唠叨几句,我觉得习以为常,但爸爸一向老实,很少言语。现在一听他说话,我莫名冒出一股子火:“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不上学。”
说完,我气嘟嘟地把锄头一扔,扔在茶山上,径直沿着小路下山。回到家里,我找到录取通知书,拿到门口,用打火机点燃。红红的火焰散发着热量,灼烧着干燥的纸,热量炙烤着脸庞,映在眼睛里全是血丝。我没有走开,看着残存的火光慢慢熄灭,冷却下来的土灰上,“录取通知书”几个字清晰可见,触目惊心。
我的快感油然而生,带着极强的报复感。我从来不觉得,录取通知书关乎自己的未来,决定我的命运,谁叫爸妈批评我来着!我就不上学,将来去打工,让他们内疚一辈子。
孩子就是孩子,充满叛逆,想法天真。倔强的个性如同牛角般尖锐,遇见任何不顺都想着顶一顶,结果毁了自己。
傍晚,夕阳丁下,我拿着毛巾下河洗澡,让清澈的水流浸润肌肤。爸妈下山回家,得知我烧掉录取通知书,拿着长长的竹鞭等着我。看到我走来,爸爸立马冲上来,举起鞭子,从上至下,带着呼啸的风,对着我一顿疯狂“输出”。我转过身,想拿根木头反击,爸爸更是怒不可遏:“你今天要是敢还手,就将你打死在这。”听到我的哭声,邻居过来相劝,爸爸没有停手,直到我的全身布满鞭痕。
一夜过后,爸爸跑到学校,跑到乡里,找到教育局,想着补回录取通知书。工作人员束手无策,表示爱莫能助。不过,他们告诉爸爸,通知书就是一张纸,学校复印的,收回去都会当成废纸卖,没有它照样可以报到。
真如他们所说,我们报到时,学校并没有因为录取通知书的事为难我,正常给我注册。爸妈才松了口气,我得以继续求学。
伤心泪流,美食为首;上学守纪律,绝不敢迟到;年少叛逆,拿未来开玩笑……这些往事一直记在心头,如锤子般,狠狠地凿入大脑。尽管时间的水一直奔流不息,永不停歇,但这些孩子般的委屈与任性,总让我的性格里带有一些率直与任性,还兼着丝丝可爱!
夜里,我躺在床上,重担在肩,即便梦境之中,也如老牛般耕耘,幸好,有童年时的往事,让我能够拥有一份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