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庞一夫第一次走进阶梯大教室，几百个座位像梯田一样延伸开去，他站在最后排的高处俯瞰下去，只觉得一阵莫名的眩晕，他赶紧走下来，走到靠后靠墙无人的地方坐下，小心翼翼呼吸着，生怕惊扰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属于他的自信与飞扬。
　　 当他听到临时班长叫他的名字，赶紧站起来，撞跑边上的桌子，惹得附近同学一阵哄笑，顾不上髂部的疼痛，双手从临时班长手中接过军训服，双手紧捏着衣服，生怕被人抢走一般。实在是因为他感觉这套迷彩服的质量，比他穿过所有的衣服质量都要好。明天是军训第一天，领完衣服，开完班会，同学们走出教室，纷纷往食堂走去准备吃完午饭再去买一些军训必备的物品。
　　 “庞一夫！”临时班长周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嘈杂的人群中将他准确地拦下。周军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热情地笑着，一只手热络地搭上庞一夫的肩膀，另一只手扶着一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帮个忙吧！图书馆那边有咱们班晚上开班会要用的资料，挺急的，我都打过招呼了，你去了直接找伍老师拿！”他没给庞一夫任何反应的时间，顺手又塞过一张纸条，“路线图！快去快回，还能赶上食堂午饭！”
　　 庞一夫怔了怔，想推拒的词还未想好，就被对方不由分说的热情给堵了回去。他看着那辆锈迹斑驳的车架和磨损不堪的车座，喉咙动了动，终究没能开口。周军挥手转身，几步就汇入了喧闹的人流，轻松而敏捷地进了食堂大门。
　　 庞一夫咽了口唾沫，生涩地握住了冰冷的车把，笨拙地跨了上去。车子一晃，链条摩擦着护板，发出艰涩的“嘎吱”声。
　　 正午的阳光很刺眼，他蹬着这辆沉重的铁家伙，朝着五六百米外阳光下轮廓鲜明的图书馆大楼蹬去。正午校园人流稀少，显得格外空旷。人都集中到各大食堂去了。
　　 这辆老爷自行车也不知道班长是从哪里找到的，整个车身也就大梁还算硬实，车把、座位还有脚蹬都透着一股要散架的松垮感。链条和后齿勉强能够咬合，每蹬一下都带着不祥的呻吟。庞一夫下意识地捏了一下左手车把上的前闸，没有；再捏一下右手车把上的后闸，触底后又轻飘飘地弹回一点，像个装样子的摆设，根本没起到刹车阻滞作用。
　　 这破车！庞一夫瞬间出了一层冷汗。怎么办？回去找周军换一辆？想到对方那张热情得不容拒绝的笑脸，庞一夫又犹豫了。已经快到图书馆了，要是回去路还挺远的，白白耽误时间。况且这路是直的、宽的，又是大中午没什么人……他咬咬牙，把脚下的力量控制到最轻缓的程度，双手死死攥住车把，只想着赶紧到图书馆，拿到东西，然后安稳地骑回来——无论如何，脚总能蹭地摩擦着刹住吧？他给自己打着气，稳稳地蹬着这辆老爷车，朝着图书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驶去。
　　 图书馆的大厅弥漫着旧书特有的气味，第一次走进图书馆的庞一夫，略显迟畏的脚步声打破了图书馆特有的静谧。登记处柜台后面的伍老师看到庞一夫气喘吁吁、额角汗湿的样子，没多问，直接按着桌上的单子，把一叠捆好的材料递了过来。“给，教育学院25二班的，齐了。”
　　 庞一夫双手接过，厚厚一摞资料沉甸甸地坠在手上，几乎勒进皮肉里。就在他道谢转身要走时，伍老师却从桌下小冰箱里摸出一瓶冰镇的矿泉水递给他。瓶身上沁出的细小水珠瞬间在空气里凝结成一片湿漉漉的印迹，冰凉凉的触感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同学，看把你热的，”伍老师指了指东面墙上那扇不起眼的小偏门，“从这儿出去，那边有个坡直接下去，就是食堂后门了。”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常坐机关的自然熟稔，“省得绕大圈。”
　　 “谢谢伍老师！”庞一夫感激地接过水，朝着老师鞠一躬，便抱着材料，推着那辆破车，顺着楼外墙，朝那扇小偏门方向走去。
　　 偏门外是一条被两边高大树木遮住大半阳光的小路，安静地蜿蜒着向下。脚下的坡度比想象中要陡峭得多，一开始庞一夫还能勉强靠脚尖点地慢悠悠地滑下去。但破车那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松散感很快就让他失去了控制，轮子在光滑的柏油路上，自动地加速！
　　 风猛地灌进汗湿的衣领，车速越来越快，整个车子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庞一夫瞪大双眼，拼命地死死捏住无用的车闸，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从车座上下来，双脚试探着点向地面，想用鞋底抵住地面来达到减速目的。但那点微弱的摩擦力，小于向下冲击的惯性，刹不住闸的车子依旧飞快顺路而下，两侧的树木成了模糊倒退的绿影，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撞击。
　　 视野尽头，是小路快到尽头的弯道，拐过去就是食堂正门的平地。庞一夫看到弯道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到头了。
　　 就在这一刹！
　　 小路左侧，食堂后门口，猝然传来一声女性惊恐至极的尖利呼喊：“啊——别碰我！”
　　 那惊骇破音的尖叫，如同一把利刃划破了静若凝固的空气。
　　 声音未落，一条人影像是被疯狗追赶，从门里急速冲出，踉跄着，扑向小路中央！
　　 “哎？！”庞一夫喉咙里只来得及迸出一个变调的短音。视线里那个扑出的身影，瞬间便和自行车头狠狠地撞在一起。
　　 “砰！”一声巨响，这声巨响结实得让人灵魂出窍。
　　 庞一夫感觉一个影子从车前飞了出去，自己也像个烂白菜被狠狠掼在地上翻滚。巨大的冲击力仿佛一把无形的巨锤轰然砸在车上，两个前叉齐齐折断，他被这股惯力从后向前推向地面，右手臂直接撞在地面，尺骨和挠骨并排折断；左手掌按在地面滑行数米，整个手掌像被按在砂轮上摩擦过的露出了掌骨......那辆破自行车被撞得七零八落，轮子空转着发出嘶哑绝望的悲鸣。
　　 剧痛让庞一夫眼前发黑，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又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激醒了他。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淌过眼角，糊在睫毛上，被灌进了浓重的血腥味，视线里更是一片模糊的血红。
　　 庞一夫的瞳孔在艰难地聚焦……他似乎看到旁边趴卧的人影。是个女人，穿着崭新的白色食堂工作服，此刻那衣服上溅满了鲜红的斑块。她的姿势僵硬而扭曲，像一个被随意扔掉的破玩偶。脑袋偏向一侧，只露出一缕染血的、乱蓬蓬的头发散在泥地上。
　　 窒息感猛然攫住了喉咙，庞一夫想喊，喉咙里却只涌上腥甜的液体。他徒劳地、微微地抽搐了一下身体，断裂的臂骨随之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目光向上抬，余光扫过食堂那个昏暗的后门通道——一个人影飞快地缩了回去，光线太暗，只捕捉到一个仓惶闪过的轮廓。
　　 然后，视线彻底模糊了。
　　
　　 【二】
　　
　　 庞一夫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
　　 一路向东的绿皮火车喘着粗气，平缓地在大山里爬行......
　　 天刚蒙蒙亮，不远处的树木上面还漂着一层雾霭，爸爸挑着两个编织袋装的满满的行李走在前面，妈妈牵着庞一夫的手，庞一夫拉着妹妹的手，妹妹的手又拉着弟弟的手，身后是哽咽的爷爷和抹泪的奶奶......
　　 庞一夫不时地回头向爷爷奶奶摆手......
　　 从家出来，走出村子，是一个长长的弯弯曲曲的下坡路，一家人默默无语地走了四十多分钟，蜿蜒蜷曲的下坡路才终于链接了平地。路边，等着开往镇上的公交车……
　　 车来了。爸爸把行李送上车，红着眼睛站在车门口......妈妈哭出了声，妹妹弟弟抱着哥哥的腿跟着大哭起来......
　　 庞一夫钻进车里，司机赶紧脚踩油门，公交车拖着长长的黑烟驶向远处，庞一夫回头望着渐渐变成黑点的家人的身影，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水，肆意地流淌下来......
　　 ......
　　 东去的绿皮火车依旧在山里爬行，硬座上的庞一夫呆呆地望着窗外，脑子里一片空白......
　　 ......
　　 县邮局的办公车走了，庞一夫的爸爸庞大明，这个被生活榨干了笑容，腰身过早佝偻下去的男人，用力地捏着“中国邮政特快专递”，笑的老泪纵横。妈妈肖金花在灶台边直起酸痛的腰，慌忙在围裙上蹭干手，凑过去看。爷爷奶奶妹妹弟弟闻声跑出来，簇拥在庞大明身边，一家人走到院子里的桌子前面，安静地坐下来，庞大明郑重其事地把手里的“特快专递”交到庞一夫手上，开封，倒出里面的东西。盖着学校鲜红大印和校长签名的《录取通知书》在全家人手上传递着，像个沉甸甸的神话猝然跌进了她终日劳作的土屋......
　　 有一张“报到事项”，有一个中国邮储银行的银行卡，“请在8月20日之前激活此卡，并存入学费6000元整，住宿费1200元整......”
　　 ......
　　 庞大明那双关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抖抖索索地将银行卡和“报到事项”展平在磨出油光的木桌上，粗糙的指尖在那冰凉的铅字上缓缓移动，一遍又一遍......
　　 八月初的燥热在土地上蒸腾，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喜悦才过去几分钟，便被骤然降临的“数字”寂静地笼罩了庞家的院落。这寂静是尖锐的，混杂着灼热的狂喜和沉重的冰刃，庞一夫只觉胸腔被那两种迥异的力量死死攫住，窒息般地抽痛......
　　 他太清楚了，那明面上的7200元和背后隐藏的车费饭费书本费等等，都在冰冷地换算着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早生华发、积劳成疾的躯体和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那点微薄的家底。如同一座无形的山，不管不顾地朝着他和家人的头上轰然倾轧下来......
　　 ......
　　 我不念了！......
　　 庞大明一把薅住庞一夫的头发，拽着他来到院外，指着四周跌宕起伏的高高山峦，大声呵斥道：“咱这哀牢山余脉，对山外城里人来说，这里是他们难得一见的美景，都把这四面八方的大山叫做莲花山，说我们这些住在谷底的人，是生活在莲花台里幸福的人。哪来的莲花？哪来的台？对咱们这些祖祖辈辈窝在这坑谷里活着的人来说，这里就是我们永远跳不出去的天井！谁不想跳出这口天井？从家谱上的记录开始到你这一辈，二十几代，没有机会跳出去啊！这是我们的命啊！现在你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跳出去的机会，赶紧往外跳啊！不能回头啊！”.......
　　 ......
　　 村子里那条黄土路，陡然变得异常漫长而焦灼。庞大明的破胶鞋卷起土路上的细尘，每一脚落在晒得滚烫的土地上，声音都沉闷得压抑。他脸上的褶子因堆积的恳求拧得更深了，仿佛每一条褶皱都记录着一份难以启齿的羞惭与窘迫......
　　 “他叔……你看娃……娃……”有人叹息着摇头，递过几张零碎票子塞进庞大明粗粝干裂的手掌；也有人侧身关门，吱呀的酸涩声响将他后半截艰难的口水话噎回喉咙里。爷爷奶奶在家守着，一边搓着猪草，一边隔着木格窗，眼巴巴眺望着路口那条土龙腾起的尽头，盼望儿子儿媳能带回一丝希望的微光......
　　 那些皱巴巴、浸着汗水甚至油污的零钞，一枚枚带着汗湿的硬币，最终被肖金花那双枯柴般的手，抖抖索索地归拢进一个褪色脱线的碎花布包。庞大明闷头抽着旱烟，劣质烟叶呛人的焦糊味弥漫在窄小的堂屋。他吐出的每一口烟都带着难以排解的郁结。布包被他重重按在桌上，那沉闷的一响，仿佛所有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尊严、借遍全村角角落落换来的一点希望，全都坠在了这一刻.......
　　 “凑齐了，”庞大明的声音哑得像是被粗砂轮打磨过，“路费……也有了。”
　　 庞一夫沉默地低下头，指甲死死掐进掌心，想压住从心口到鼻子那汹涌翻卷的酸涩。他清晰地记得村东头老孙婶递过来的五十块，那钱里裹着三个染着大红色的熟鸡蛋；村西头石会计家铁青着脸看着父亲在账本上画押，钱和借条像冰冷的蛇缠在父亲心上。桌面上那张单薄的火车票和厚厚一叠钞票，散发出不真实的光晕，沉得让庞一夫几乎抬不起头......
　　 ......
　　 绿皮火车像一个锈迹斑斑的巨大铁盒，把庞一夫和那份沉得坠入谷底的期待一同塞了进去，摇晃着冲进连绵的远方山脉。车厢拥挤混浊的气味里，铁轨哐当哐当的碾压声，敲打着他空落落的心房，他靠着布满油腻和异味的椅背，慢慢闭上眼睛，他暗自发誓为了亲人，为了乡亲，为了自己拼死也要活出个人样再回来！
　　 车轮碾过铁轨缝隙时的每一次震颤和那尖锐的气流摩擦声，都清晰无比地贯穿着庞一夫的耳膜，淹没了站台上微弱的呼喊。这声音粗暴地拖曳着他，朝着那个叫做“大学”的地方奔去。那个被通知书的油墨印刷所许诺的全新世界，既近又远。
　　 2025年8月30日：
　　 昼夜不停行驶63小时37分的绿皮火车终于到达本次列车终点；64个小时，庞一夫坐上了迎接新生的校车。
　　 66个小时后，望着越来越近的宏大的校门框架和框架上面那四个金光闪闪的校名大字，庞一夫激动地在心里大喊一声：大学，我来了！
　　
　　 【三】
　　
　　 庞一夫清醒过来。
　　 当他从那个长长的梦境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的时候，瞳孔中映出的是白色的墙壁从窗外照射进来的冷冷的日光，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吊瓶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沿着透明的管子流进他青筋暴起的手背。右臂被坚硬的石膏牢牢固定住，左手整个手掌也被绷带严密包裹着，稍微动一下，便是一阵钻心的锐痛，提醒着他，清醒地想起自己发生了一起撞人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