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老虎包上的童年(散文)
现在每次看见红彤彤的落日,我就会想起升洲村的老家。那是间挨着长江的小土房,门上的铜环都锈了,一推就“吱呀吱呀”响,可屋前的长江总“哗啦啦”流着,浪头撞在石头上,水花能溅到门槛边。太阳照在江面上,晃得人眼睛直闪,就是再也没人笑着递我热红薯,也没人背个竹篓喊我:“走,去老虎包玩!”
第一次去爷爷奶奶家时我才六岁。先坐了好半天大巴,窗外的高楼慢慢变成绿油油的稻田,接着爷爷带我上了艘小轮渡。轮渡的木头甲板潮乎乎的,发动机“突突突”地响,震得我抓着的栏杆都在抖。江风吹到脸上,带着点咸味,我趴在栏杆上看江水,灰蓝色的浪头卷着白色泡沫,远处的升洲村像一团绿棉花糖飘在江边。下了轮渡走了大概一个小时田埂,脚下的泥土裹着青草香,江风再一吹,我鼻子都感到有点酸。
行李还没放下,就听见隔壁王奶奶凑着奶奶耳朵小声说:“这段时间别带娃去老虎包,隔壁村老李头那天半夜路过,看见坟堆上飘着白影子,吓得鞋都跑掉了!”我赶紧拽着奶奶的衣角,躲在她身后,眼睛盯着去老虎包的小路,心里慌得很。爷爷却笑着拍我肩膀,从墙角拖出个旧竹篓:“傻小子,那都是瞎编的!走,爷爷带你上山找野兔,真碰见鬼,爷爷一锄头就把它赶跑!”竹篓边的铜铃铛“叮当叮当”响,我缩着脑袋爬进去,紧紧抓着爷爷的衣领问:“爷爷,鬼会长尖牙齿不?”爷爷笑得肩膀直晃:“山上只有野兔、野鸟,还有红得能流蜜的野山楂,没有鬼。”
去老虎包的路是村里人踩出来的土道,竹篓在爷爷背上“咯吱咯吱”响。越往山上走,越能看见一座座小土坟,有的坟前摆着缺了口的粗瓷碗,有的插着褪了色的红布。我把头埋在爷爷后背,不敢睁眼,直到爷爷喊:“快看!山楂树结果啦!”我才探出头,看见坟堆旁边的山楂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子,像一串串小灯笼。爷爷把我抱下来,牵着我的手往树下走,他手心的老茧蹭得我手心有点痒,可我却觉得特别踏实。
刚走两步,我突然看见坟头旁飘着一团白东西,风一吹还晃来晃去,吓得我“哇”一声扑进爷爷怀里,抱着他的腿喊:“爷爷!鬼来啦!”爷爷顺着我指的方向一看,突然笑出了声,揉了揉我的头:“那是你奶奶昨天洗的白床单,晾在树杈上忘了收,你看,还挂着块蓝布条呢!”我眯着眼睛仔细看,还真看见白床单角上挂着蓝布,脸一下子红了,赶紧埋进爷爷怀里。
从老虎包回来,刚到门口就闻见甜甜的香味。这时候奶奶端着个粗瓷碗站在台阶上,热气把她的老花镜都糊住了:“快尝尝,刚从灶里扒出来的红薯。”我顾不上烫,伸手就去抓,红薯皮烫得我手直甩,可还是咬了一大口,金黄的薯肉里流着糖汁,甜得我眯起眼睛,结果舌头被烫得直打转,眼泪都快出来了。奶奶赶紧用围裙擦了擦我的嘴角,把红薯掰成小块,对着吹凉了喂我:“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山上种了半亩红薯,够你吃一整个秋天。”爷爷在旁边收拾钓鱼的东西,鱼竿上还挂着几缕水草,他指着我笑:“这小子在山上吓得躲我怀里,吃红薯倒比谁都勇敢。”
后来每个暑假,我都会回升洲村。每天天刚亮,爷爷就背着竹篓喊我:“走,挖红薯去,顺便看看村里的田!”我们踩着露水往老虎包走,路过稻田时,金黄的稻穗晃着脑袋,爷爷教我认草:“这是蒲公英,能消炎;那是车前草,煮水喝能治咳嗽,村里人都用它。”走着走着,他看见了颗野柿子树,就踮着脚摘几个黄澄澄的果子,塞给我说:“尝尝,比城里买的甜,这是咱山上独有的味儿。”
到了有坟的地方,爷爷总会先抓紧我的手,指着坟边的野花说:“这是野菊花,埋在这儿的老人们喜欢,咱们可别踩坏了。”有一回,我们在坟边上看见一棵野核桃树,青绿色的核桃挂在枝头上。爷爷怕我被坟碑绊倒,就把我架到脖子上,说:“坐好喽,爷爷带你摘核桃!”我坐在他肩膀上,一伸手就能够着核桃。风一吹,坟边的草叶“沙沙”响,可我这会儿一点都不害怕,因为爷爷的肩膀稳当当的,感觉特别踏实。
记得我还干过一回傻事,可把爷爷奶奶急坏了。那天傍晚,爷爷说要去老虎包收捕兽夹,我偷偷跟在他身后。天快黑时,树林里的影子拉得老长,坟地的样子变得越来越模糊,我走着走着,突然看不见爷爷的背影了。风从树缝里钻进来,“呜呜”的像哭,我听见身后有“沙沙”声,回头一看,只见个黑影在坟堆里晃,吓得我腿一软,抱着棵小树就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没一会儿,就听见爷爷喊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慌:“小震宇!你在哪儿?”手电筒的光在树林里扫来扫去,我赶紧喊:“爷爷!我在这儿!”爷爷跑过来,一把把我抱起来,他的手都在抖。奶奶也攥着根竹竿跑过来,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还沾着草叶:“娃啊,你吓死奶奶了!我听说你跟丢了,在山里喊着你的名字找,心都快跳出来了!”后来才知道,那“沙沙”声是爷爷在前面拨野草,黑影是棵被风吹歪的小树,原来我害怕的“怪物”,都是自己瞎想的。
奶奶的手特别巧。我在老虎包追野兔的时候,裤子破得特别快。有次被坟边的荆棘勾破了膝盖,还划了道小口子,渗出些血珠,我怕奶奶说我,躲在柴房里对着破裤子掉眼泪。我既怕疼,又怕第二天不能跟爷爷去长江边钓鱼。奶奶找过来时,手里正拿着个针线篮,她蹲下来,轻轻吹了吹我的膝盖,没骂我,还说:“傻娃,破了补补就好,哭啥?”她把裤子铺在膝盖上,穿针引线,阳光从柴房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一层碎银子。
等她把裤子还给我时,我惊喜得叫出声,破洞的地方,绣着一只威风的小老虎!棕黄色的身子,黑色的条纹,爪子下还绣了几道水波纹,跟屋前的长江一模一样。“这样别人就看不出破了,”奶奶摸了摸我的头,“以后在山上慢点跑,别被石头绊倒,不然咋跟爷爷去钓鱼?”这条裤子我后来珍藏了好多年,就算小了也舍不得扔,每次看见那只小老虎,就想起奶奶坐在屋檐下缝补的样子,阳光洒在她手上,线一针一针,把爱都缝进了裤子里。
那年在升洲村过年,天还没亮,爷爷就背着竹筐去江边的集市,回来时拎着五花肉、饺子皮,还抱着一条长江鲫鱼。鱼身胖乎乎的,鳞片闪着银亮的光。“今天吃饺子、炖鱼汤,尝尝咱长江鱼的鲜!”爷爷系上围裙,把鱼放进盆里,鲫鱼尾巴一甩,溅了他一脸水,我笑得直拍桌子。
包饺子时,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把馅往皮中间一放,使劲捏边,结果饺子不是露馅就是歪歪扭扭。有的像瘪肚子的小元宝,有的干脆成了“面饼”。爷爷看着我的“杰作”,笑得前仰后合:“小震宇,你这包的不是饺子,是包子吧?”我不服气,非要跟他比赛,最后案板上摆着两排饺子:爷爷包的整整齐齐,像小士兵;我的歪歪扭扭,像打了败仗的“残兵”。煮饺子时,我的饺子果然大部分都煮破了,汤里飘满了肉馅,奶奶却盛了一碗递给我:“没事,破了才香,馅多!”我尝了一口,鲜美的鱼汤混着肉馅的香,暖得我心里甜甜的。
窗外,长江上空的烟花炸开了,红的、黄的、绿的,照亮了江面,也照亮了老虎包的样子,坟地在夜色里变成了模糊的小土堆。屋里的炉火“噼啪”响,爷爷喝着村里自酿的米酒,奶奶给我夹鱼,笑声裹着长江的“哗啦啦”声,成了我心里最暖的一个年。
后来我去城里读书,行李箱里装着奶奶绣的小老虎手帕,还有爷爷摘的老虎包上的野山楂干。每次打电话回家,爷爷总会在那头说:“小震宇,老虎包的红薯熟了,我给你留了一筐,等你回来吃;江里的鲫鱼也肥了,我跟你奶奶钓了几条,冻在冰柜里呢。”奶奶会抢过电话,叮嘱我:“天冷了要加毛衣,别像小时候在江边疯跑,冻得流鼻涕;想长江了就视频,奶奶带你看江景。”我握着手机,听着长江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眼眶总忍不住发热。
去年的年假,我又回到了升洲村的小土房。长江还是“哗啦啦”地流,浪头溅起的水花和当年一样;渔船飘在水面,江风的咸腥味也没变。只是门口再也没有了拄着拐杖等我的爷爷,厨房里也没有了凑着阳光穿针的奶奶。我独自去了老虎包,走在熟悉的土道上,每走一步,就想起爷爷当年的样子。路过坟地时,我停下脚步,轻声说:“爷爷、奶奶,我回来了。”
现在每次回升洲村,我都会去老虎包转转,去长江边走走,就像小时候一样。总觉得爷爷还背着竹篓喊我,奶奶还在屋檐下补衣裳,他们就在我身边,能听我说说这几年的事儿。我还想跟他们说:“爷爷、奶奶,我现在不怕老虎包的坟了,因为我知道,您们的爱一直都在,还有这长江陪着,就没啥好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