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霜色漫过苗尖
　　
　　 晨雾还没褪尽时
　　 他的影子已在垄沟扎根
　　 裤脚缠着夜的冷
　　 小铲子切断草茎的脆响
　　 比第一声鸡鸣更锐
　　
　　 土豆苗顶破冻土那天
　　 父亲的左臂突然悬成枯枝
　　 母亲的哭声漫过灶台
　　 把油灯的光晕泡得发涨
　　 红纸上的金字在他掌心
　　 捂了三个夜晚，终于蜷成灰
　　 风从灶膛溜出来
　　 吹白母亲鬓角新添的绒毛
　　
　　 他开始把脊背交给太阳
　　 肩膀承接扁担的弧度
　　 像土豆藤承接露水的重量
　　 我数过他后颈凸起的骨节
　　 比田埂上的石头更硌人
　　 却在给我讲算术题时
　　 铅笔尖悬在纸页上方
　　 轻得像怕碰碎一星灯火
　　
　　 土豆花刚结出苞时
　　 他在地头搭了窝棚
　　 四根木棍支起油布
　　 里面铺着晒过的干草
　　 白天防野猪啃苗
　　 夜里马灯把两道影子投在草垛
　　 一道算鸡兔同笼
　　 一道薅草，指腹磨出的茧
　　 混着淡紫色的花粉
　　 在夜色里慢慢沉
　　
　　 我趴在木板上做题
　　 闻着他汗味里的土腥
　　 混着若有若无的花香
　　 突然觉得那些歪歪扭扭的算式
　　 都长出了须根
　　 扎进这寂静的夜
　　
　　
　　 二、针脚缝着月光
　　
　　 蓝布包被体温焐得温热
　　 五十块钱的边角磨出毛边
　　 新布鞋的针脚密得
　　 能接住漏下来的月光
　　 他指甲缝里的黑泥
　　 是洗不净的土地指纹
　　
　　 县城的路比田埂硬得多
　　 我踩着他磨肿的指关节
　　 往有路灯的地方走
　　 生活费总夹在纸条里
　　 “好好学，家里都好”
　　 那几个字歪歪扭扭
　　 像他挑担时晃悠的脚步
　　
　　 寒假回家见他给父亲喂粥
　　 瓷勺碰着碗沿轻响
　　 父亲咽得慢，粥汁顺着嘴角淌
　　 他用布巾擦的动作
　　 轻得像给土豆苗培土
　　 后颈的骨头尖顶起棉袄
　　 像地里没刨净的石块
　　 二十出头的人
　　 鬓角竟有了霜
　　
　　 电话亭里的哭声浸着
　　 三块钱的重量——够买两斤盐
　　 他在那头说要割肉包饺子
　　 刀落在砧板上的闷响
　　 震得我耳朵发烫
　　 挂电话时才发现
　　 听筒上沾着的泥点
　　 和他指甲缝里的一模一样
　　
　　
　　 三、五年花事
　　
　　 寄去的羽绒服始终没沾过泥土
　　 他回信说地里风粗
　　 穿不惯这么软的绒
　　 我想象他穿旧棉袄刨冻土的样子
　　 棉花板结得像冻住的河
　　 风从裂口钻进去
　　 在骨缝里打着旋
　　
　　 母亲搬来城里那天
　　 布袋里滚出几个土豆
　　 说是他特意留的“面疙瘩”
　　 适合炖肉。看着它们在锅里翻滚
　　 才惊觉那些紫白色的花
　　 已五年没沾过我的衣角
　　 母亲说，每年开花时
　　 他都要在地头多站会儿
　　 烟袋锅里的火星
　　 明灭得像我小时候的课本
　　
　　 第一次接他进城
　　 他站在楼下仰着头
　　 脖子转得像磨盘
　　 “这楼比后山还高”
　　 蓝布衫洗得发白
　　 袖口磨出毛边，像被虫啃的土豆叶
　　 我拉他的手，指关节又粗又肿
　　 裂口纵横，盛着没淌完的汗
　　 和没化的冰
　　
　　 进了屋他不敢坐沙发
　　 说怕把垫子弄脏
　　 我硬拽他坐下，他就把屁股挪到边儿上
　　 只占了巴掌大的地方
　　 带他去商场买衣服
　　 他摸着标价牌咂嘴
　　 “一件够买半袋化肥”
　　 最后挑了件打折夹克
　　 叠得方方正正收进包里
　　 说留着走亲戚穿
　　
　　 吃饭时他盯着窗外的车流
　　 突然问：城里的人
　　 也吃土豆吗？
　　
　　
　　 四、机器吞了土腥味
　　
　　 就因这句话，我翻了半宿资料
　　 请农业局的朋友去村里
　　 沙土地攥在手里能漏成沙
　　 “适合种高淀粉土豆，做薯片正好”
　　 他蹲在门槛上抽着烟
　　 烟圈儿在眼前晃
　　 “能成？”
　　 我点头时，他灭了烟锅
　　 起身去仓房翻出个旧本子
　　 上面记着这些年的收成
　　 哪块地爱生虫，哪片土怕涝
　　 密密麻麻写了十几页
　　
　　 办加工厂那天
　　 他在门口放了串鞭炮
　　 红纸屑落进泥土里
　　 像撒了把新种子
　　 厂房是废弃小学改的
　　 刷了白灰，亮得晃眼
　　 机器运来的时候
　　 全村人都围过来看
　　 李大叔摸着传送带
　　 手指抖得像刚摘的土豆须
　　 “这铁家伙能把土豆变成钱？”
　　 他蹲在机器旁，手指摸着齿轮
　　 “我妹说能，就能”
　　
　　 开工前夜他没睡
　　 围着机器转来转去
　　 一会儿擦擦这儿，一会儿摸摸那儿
　　 天亮时眼圈都是红的
　　 第一批薯片出来时
　　 金黄薄脆，带着咸香
　　 他捏起一片放进嘴里
　　 咬下去的脆响
　　 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眼睛瞪得像饱满的土豆
　　 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
　　
　　 他把薯片分给围观的孩子
　　 站在一旁嘿嘿笑
　　 有个娃说比城里买的还好吃
　　 他听了，背着手在院子里走
　　 脚步轻得像踩着棉花
　　 后来他成了厂长
　　 天不亮就去厂房
　　 盯着每道工序，学会了看化验单
　　 连城里来的技术员都佩服
　　 “老根比谁学得都快”
　　 他嘿嘿笑，指关节敲着记满笔记的本子
　　 那些字里，长着和土豆一样的根
　　
　　
　　 五、夕阳染了花田
　　
　　 去年土豆开花时回村
　　 地里的苗连成一片
　　 紫白色的浪在风里摇
　　 他在地头指导村民间苗
　　 声音洪亮得像敲钟
　　 穿了厂里的工作服
　　 头发染黑了些，看着年轻了好几岁
　　 “又扩了五亩，隔壁村也想跟着种”
　　 我说他现在是大老板了
　　 他挠挠头，耳朵红了
　　 “啥老板，就是个种土豆的”
　　
　　 傍晚坐在地头
　　 夕阳把花染成金的
　　 风拂过叶尖，沙沙响
　　 像谁在低声说话
　　 我问他还记得撕录取通知书的事吗
　　 他愣了下，烟锅在鞋底磕了磕
　　 “早忘了”
　　 “哥，对不起……”
　　 他打断我，手拍在我肩上
　　 力道还是小时候那样
　　 “你在城里过得好，哥就高兴
　　 现在这样，不是挺好？”
　　
　　 风里飘来土豆花的香
　　 淡得像多年前的月光
　　 想起小时候他牵着我的手
　　 走在田埂上
　　 “妹，好好念书，将来去城里”
　　 那时他的手掌宽厚
　　 能把我的手全裹住
　　
　　 现在我回来了
　　 带着城里的技术和机器
　　 和他一起把土地里的希望
　　 变成实实在在的日子
　　 远处厂房亮了灯
　　 机器运转的声音混着风声
　　 虫鸣，在曾经贫瘠的土地上
　　 响得扎实
　　
　　 他起身要去关厂房的门
　　 我跟着站起来
　　 看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像当年钉在地里的木桩
　　 只是这一次，他的脚下
　　 长出了金闪闪的年轮
　　 土豆花还在风里摇
　　 一朵，一朵
　　 把没说的话，都开成了
　　 饱满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