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老屋(散文)
我老家的房子是青瓦白墙的。不是那种景区里刷得亮堂堂的样子,墙根儿总有些黑黢黢的印子,是雨水泡久了的痕迹,瓦缝里还长着几丛瓦松,风一吹就晃悠,像谁忘了收的野草。
打我记事起,这房子就立在巷子最里头。墙是用黄泥和碎稻草糊的,外面再刷层白灰,每年开春,我爹都会搬个梯子,拎着桶石灰水补墙。新刷的地方白得晃眼,跟旧墙的米黄色搭在一起,像块打了补丁的布。我总爱蹲在墙根看,看石灰水顺着墙缝往下渗,把墙角的青苔泡得更绿。有次趁我爹不注意,伸手蘸了点石灰水往脸上抹,被我娘追着打了半院子,最后躲在门后,看她举着笤帚笑,白墙上映着我们俩歪歪扭扭的影子。
青瓦是真不经折腾。夏天暴雨过后,总有几片瓦被打得翘起来,屋里就开始漏雨。我娘会找个搪瓷盆放在床底下接水,滴答,滴答,跟墙上挂着的石英钟凑成二重奏。我爹就踩着梯子上房顶,黑黢黢的脊梁在青瓦上挪,像只大壁虎。他总说:"这瓦跟人一样,老了就爱闹脾气。"有回他踩空了,摔在院子里的柴火堆上,半天没起来,我吓得直哭,他却摸着胳膊笑:"没事,这瓦比我结实。"后来那几片调皮的瓦,被他用铁丝捆得结结实实,再下雨时,屋里就只剩钟摆的声音了。
院子里的白墙上,有我画的身高线。每年生日那天,我娘会搬把椅子让我站上去,她拿支铅笔在墙上划道杠,旁边写着"八岁"、"九岁"。有年我偷着踮脚,被她一眼看穿,在我膝盖上拍了一下:"实打实长,糊弄墙干啥?"后来我长到比我娘还高,那些横线就跑到了墙的中上部,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有一年过年,我爹说要把墙重新刷一遍,我抱着他的胳膊不让,他笑说:"傻娃,线在你身上长着呢,墙记不记有啥要紧。"结果那墙还是没刷,那些横线就一直留在那儿,直到后来墙皮剥落,才慢慢淡成了影子。
墙根儿有块青石板,是我家的"餐桌"。夏天傍晚,我爹搬个小马扎坐在那儿喝啤酒,我娘端来炒花生和凉拌黄瓜,我们仨就围着石板吃饭。白墙上爬着丝瓜藤,叶子把夕阳筛成碎金,落在我爹的酒盅里,晃悠悠的。有回邻居家的猫从墙头跳下来,踩翻了我爹的酒杯,酒洒在石板上,顺着缝渗进土里,那股子麦香味儿,好几天都没散。
巷子口的王奶奶家,也是青瓦白墙。她家的墙比我家的矮,墙头爬满了爬山虎,夏天绿得往下淌,秋天就变成红的,风一吹,墙像块会动的花布。王奶奶总坐在墙根的石凳上,手里攥着根拐棍,见谁都打招呼。有回我放学晚了,她举着个手电筒照我回家,光柱在白墙上晃来晃去,把影子拉得老长。她说:"这墙啊,看着厚实,其实最懂人心,你走夜路怕黑,它就给你当镜子,让影子陪着你。"
我家的后墙挨着猪圈,常年潮乎乎的,墙皮鼓起一大块,像张要掉的膏药。我和小伙伴总爱在那儿玩"撞墙",谁能把那块鼓起来的墙皮撞得晃三晃,谁就当大王。有次我使劲过猛,真把墙撞出个洞,吓得赶紧用稻草堵上,结果被我爹发现,罚我去挑水补墙。挑着水桶走过巷子,看见家家户户的白墙都差不多,有的画着"计划生育好",有的贴着褪色的春联,只有我家后墙那个洞,像只偷偷看我的眼睛。
后来我在外地上学,每次写信回家,地址都写"青瓦白墙巷5号",同学笑我老土,说哪有这么写地址的,我却觉得,这六个字比门牌号清楚多了。我娘回信说,家里的墙又该刷了,你爹爬不动梯子了,雇了隔壁的二柱子帮忙,新刷的石灰水呛得人直咳嗽。我想象着那画面,白墙在阳光下泛着光,我爹蹲在墙根抽烟,二柱子的影子在墙上挪来挪去,跟我小时候爬树时一个样。
再后来,村里开始盖楼房,一家家的青瓦白墙被推倒,换成亮闪闪的瓷砖。我家的房子也没能留住,拆的那天我特意回去看,墙皮被推土机扒下来,露出里面的黄泥和稻草,像撕开的旧棉絮。那些身高线早就被雨水泡没了,只有墙角那丛青苔,还牢牢扒在砖头上。我爹站在废墟上,手里捏着块青瓦,说这瓦烧得结实,留着给你当念想。
现在偶尔回老家,站在巷子口,能看见的青瓦白墙只剩三家。王奶奶家还在,爬山虎照样爬满墙头,只是石凳空着,再也没人举着手电筒等晚归的孩子。有回下雨,我路过那堵墙,听见雨打在青瓦上的声音,还是滴答,滴答,跟小时候家里漏雨时一个调调。墙根的青苔又厚了些,摸上去滑溜溜的,像王奶奶以前拉着我的手。
前阵子带孩子回去,指着仅剩的几间老房子说:"你爸小时候,就住这样的房子里,墙是白的,瓦是青的,下雨时能听见老天爷在房顶弹琴。"孩子指着墙上的涂鸦笑:"爷爷,这墙好脏啊。"我摸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在墙上画过小狗,画过太阳,画过歪歪扭扭的一家人。
原来有些东西拆不掉,就像青瓦上的雨声,白墙上的影子,早就在心里搭了间屋子,也是青瓦白墙的。风刮不倒,雨淋不透,墙根儿长着青苔,房梁上挂着旧钟,我爹还在爬梯子补墙,我娘举着笤帚在院里追我,王奶奶的手电筒光柱,在白墙上晃啊晃,把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