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陋室记(散文)
我住过二十余年的老屋,如今又站在它的面前了。这屋子原先是公社的加工房,后来祖父用了些钱,将它买了下来。祖父早已作古,父亲也搬到别处去住,唯余这老屋还立在这里,默然如旧。
屋子是土墙黑瓦,风雨侵蚀之下,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的黄泥和草梗。屋顶的瓦片间,杂草丛生,有的竟长到了半尺高,荒芜,爬到了屋顶。门前的石阶被踩得光滑,中间微微凹陷,记着数十年足迹的重叠。我少时常坐在这石阶上读书,直到暮色四合,母亲唤我吃饭的声音从灶间传来。
厨房是后来父亲亲手砌的,用的是红砖,砌得歪斜,灶台也凹凸不平。每至雨天,雨水便从墙缝渗入,积深了有半尺多,一家人只得挪到堂屋生火做饭。堂屋的角落里是牲口圈,牛粪与稻草的气味经年不散,与饭菜的香气奇异地混合在一起,竟成了我记忆中家的味道。
楼上住人,以木板隔出两间卧房。楼板薄极,走在上面吱呀作响,翻个身楼下也听得清楚。我少时夜读,母亲便在楼下听着我的脚步声,若是我睡晚了,她便咳嗽几声,催我熄灯。
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后来去了日本做交换生。临行前夜,父亲在堂屋里坐了一宿,烟锅里的火光明灭不定。他说,去吧,去看看外头的世界。母亲的相片挂在墙上,微微笑着,像是也赞同似的。
如今我在国内一所中学教书,暑假得闲,便又回到这老宅。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张旧家具还在原处。灶台冷清了,不再有炊烟升起。堂屋里的牲口圈早已空了,只余些许干草碎屑。我走上楼,木板依旧吱呀作响,只是再无人在下头听着了。
雨又下了起来,我先是一惊,继而失笑——再不必忙着挪灶了。雨水从屋顶漏下,滴在积了灰的灶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我站在堂屋中央,忽然听见母亲唤我吃饭的声音,回头却只有四壁寂然。
老屋终究是要倒的,或三年,或五载。倒下了,便真成了一堆黄土,再无人记得这里曾住过一家人,出过一个大学生,有过悲欢离合。人生在世,亦不过如是,活着时热闹一阵,去了便去了,痕迹渐渐被风雨抹平。
雨住了,夕阳从云缝中射出金光,照在湿漉漉的瓦片上。我锁上门,走下石阶,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