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老井沧桑(散文)
老屋门前是池塘,塘埂兼作乡村公路。池塘东北角的稻田边有口老井,与公路有六七米的落差。老井建于何时,没人说得清,据老人们说,他们小时候就这般模样。老井只有几米深,马蹄形,大约有一米直径,井壁用干砌石衬护。无井台,但井口横亘着一块稍高于路面的青石板,方便人们站立或放置水桶,其他方向环绕着浅浅的排水土沟,防止雨水进入。老井供六户人家使用,有南北两条小土路从公路边缘斜向井边。井水清澈甘甜,夏季凉爽,冬季从不结冰。寒冬的清晨,井口水汽氤氲,仿佛在炫耀它的存在。大家都很爱护这口老井,从不往里扔脏东西,每隔两年,还会定期清淘一次。过路人口渴,也会过来捧水喝,站起来一边甩手一边会说,真甜啊。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水缸,陶制的。渴了,有时直接用瓢舀起来就喝,从未因此生病,或用大碗从大茶壶里倒一杯凉茶,咕嘟咕嘟痛饮,畅快淋漓。清早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水,把水缸装满,供一家人一天的用度。铁钩与桶环相碰,叮当作响,恰似晨钟。水缸的水全部用来做饭和饮用,洗衣浇园则用池塘之水。挑水大多采用木桶,每桶有五六十斤,大人们挑起来似乎很轻松,但对我们小孩子而言,两个人才抬回大半桶,还累得龇牙咧嘴。困苦时代,水缸和水桶都很金贵。水桶是请本地木匠做的,上边打了两道铁箍,家庭条件好的,还将板缝嵌进腻子并将木桶的里里外外刷了两道桐油。新桶金黄,年久变得黝黑,一用多年。水缸若出现裂缝漏水,并不会丢弃,而是请人锔好,甚至打上两道篾箍。若不小心碰破,更是心痛不已,精心盘算着再到窑厂买个新缸,即便是次品,只要不漏水就行,落个便宜实用。
小时候,我常见大人们挑水。他们站在青石板上,扁担不离肩,桶不脱钩,弯腰侧身,左手打起一桶水,落定,右手旋即打起另一桶水,站起挑走,一气呵成。稍大些,我们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总也不成功,只好放下扁担,分别灌好两个半桶后,晃晃荡荡地挑回,留下一路水印。后来,有了铁皮桶,大人挑水熟练,年少的我们时常失手将桶沉入井底。大人们并不责骂,而是把铁桶捞起后,认真地讲解打水要领和注意的安全事项,因在井口玩耍会跪在石板上捧水喝时,有几次出现小孩意外落井,险些丧命。隔壁幺叔最顽皮,有两次落井,其中有一次是我父亲捞起来的。虽是叔辈,但他只比我大两岁,我们常在一起玩耍。
夏天,人们最喜欢打来清凉的井水直接饮用,他们得意地称其“井巴凉”,既解暑又解渴。有时还会把西瓜放在井里,劳累之后和家人一起享用,凉爽可口。记得有一年,我们突发奇想,偷偷将从河里逮来的一条小红鲤鱼放进井里,希望它能在里面快乐的长大。时常趴在井口观看,但多数不见身影,估计是躲进石缝里面了。谁知半年后淘洗水井时,小红鲤鱼不仅没长大,还比原来瘦了一些。大人们说,井水深寒,没它可吃之物,能存活半年已是幸运,造孽啊。我们很内疚,赶紧又把它送回河里,至于最后的命运如何,不得而知。
后来,我离乡读书、进城工作,并不经常回老家。子女们分别成家后,只有父母留守老屋。随着父母日渐年迈,挑水成了难题,尤其是雨雪天气,道路湿滑,挑水安全风险极大。那个年代,尚无小型家用水泵,不能将井水抽到家里,只能肩挑手提。那些年,如何减轻父母挑水负担的问题一直让我耿耿入怀,甚至魂牵梦绕。每次回老家,第一件事便是看看水缸里是否有水,把水缸灌满后,又挑回满满两桶放在水缸旁备用。虽然多年缺乏劳作,扁担压在肩头生疼,步子也不如父母当年稳当,水溅湿了裤脚,但心里却很踏实,毕竟可以给老人减轻一点负担。
幺叔一家就在我家老屋隔壁。虽然只是初中毕业,但幺叔头脑比较活泛。他利用当时的国家政策,瞅准市场,在老井旁的稻田里盖了十几间红砖石棉瓦房,夫妻俩养了几十头猪,办起了养猪场。起初村里人都夸奖幺叔能干,把养猪场办得风生水起。夫妻俩也不负众望,腰包很快鼓了起来,成了致富能人。但两三年后井水却变了味道,大家才意识到,养猪场排出的污水已悄然渗入地层,也流进了老井。没奈何,几户人家陆续另寻水源,老井渐渐荒废,野草几乎覆盖了井口。
分家后,我的两个哥住在老屋河对岸,距老屋约两里地。他们家取用的是山泉水。几年前,他们就在山坳地势较高处筑一低坝蓄水,埋管引泉入屋,用上了自来水。我回老家时,和他们一商量,也从他们那里埋了一吋的PVC管将水自流到老屋,安上了水龙头。那几天,他们买材料,请人挖沟埋管,相当辛苦,而我无暇亲自出力,感到很惭愧,好在出了大部分资金,聊以自慰。如此一来,父母不用再挑水了,负担大大减轻,我也深深地松了口气,不再做父母踉踉跄跄挑水的噩梦了。不久,安全饮水工程在村里实施,鉴于老屋用水问题已解决,没再让他们继续改造。
然而,不到两年,由于管线长,入田跨河进塘,管道时常爆裂,维修很麻烦,也耽误正常用水。另外,山泉也与天气相关,稍逢干旱便细若游丝,有时竟彻底断流。有年夏天,因旱导致水管断流半个月,父母又回到挑水的日子。尽管那时猪场根据环保要求已关闭,但老井的水质尚未复原,他们只能到更远的地方挑水,辛苦程度可想而知。得知情况后,我又深感不安。好在哥哥经常帮二老挑水,又在老家附近挖了口土井,装上小型水泵和储水罐,暂时满足了老屋的用水。但土井较浅,水管出水常带泥腥味,稍遇干旱,水量不足,且含有杂质,雨期水管出水混浊,只得接进水桶澄清后再用,不仅费时费事,水质安全也得不到保障。这令我更加忧心忡忡,想寻求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回老家后,我和哥哥们商定请专业队寻个合适的地点再打口井。
谁知几天后,幺叔请人在老屋附近打了一个十多米深的井,下部进入基岩,水质极好。这口井打得比较正规,有井管和滤料,还有井台井盖,花费也不少。得知我们商量着要打井,他特意来到老屋,主动提出两家共用新井。他还打电话对我说:“小时候我掉进老井,还是你爸把我捞上来的呢。如果当年不是因为我办养猪场污染了老井,哪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如今我家的井就是咱们两家的井,水量足够用,何必再去打井呢,不仅没必要,而且是浪费。”
我们自然乐享其成。幺叔很快把土井的水泵提出来放进他的新井里,并改建了管线和电路。自此老屋又用上了好水。父亲好茶,每天都会泡上一杯毛尖。我每次回去也会泡一杯。杯中汤色明亮清澈,呈淡黄绿色,喝一口,滋味醇厚,回甘生津。父亲说,这水好,和老井的水有着同样的味道。
去年中秋回老家,我特地去看了老井、山泉贮水池和土井,最后停在幺叔的水井旁。井台整洁,水泵轻声嗡鸣。幺叔正在检查水管,见我来便热情招呼。他说:“那些年只想挣钱,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比钱金贵。”
我觉得,他指的是水,又不仅仅是水。
去年下半年,家乡的公路加宽改造,老井被埋在了路基里。自此,养育了数代人的老井不复存在,成了人们的记忆。我默默站在老井所在位置的公路边,不免怅然若失。
细想,井水沧桑,映照着时代的变迁和人心的流转。从老井到山泉,从土井到较深的岩井,每一滴水都记录着生活的艰辛与温暖。而让我欣慰的是,当老井干涸乃至污染废弃,其他水井在家人的运作下适时出现,以期满足生活用水,减轻了老人的负担。它们涌出的不仅是清泉,还有亲人及邻里之间流淌的情谊。这情谊,比水更能滋润人心。
站在老家院中,听水管里欢快的流水声,就像在欣赏着令人心安的轻音乐。我深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是喝着老井的水长大的,自己永远是从那口老井里走出来的人。在城市的喧嚣中,让井水的甘甜默默滋养着我的根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