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那双熟悉的眼睛(散文)
人生的悲痛莫过于亲人间的生离死别,与哥哥的阴阳两隔令我在短短的一段时间之内体重骤然瘦去了5公斤。那份难以割舍的手足之情撕扯得我痛不欲生、寝食难安,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始终萦绕于心。
得知哥哥的病情始于今年五一,我从北京去武汉陪伺老妈期间,从他眼睛里读出了疲惫、无力、病恹恹的神态。细问之下,他娓娓道来。
去年底他患上了肾结石,由于当时有炎症医生决定先消炎后做手术。春节后他住进了医院,在进行术前检查时医生又有了更大的发现,肝脏出现了明显的病变。去专科医院作进一步确诊,结论是肝癌晚期。更要命的是,癌细胞不仅转移了,而且他的免疫系统也全面崩溃。肝脏承担着代谢、解毒的功能,免疫系统能够识别和攻击入侵的病原体,两者共同维持身体的正常运转。正是这两者的失职,为哥哥日后的病情出现断崖式恶化,以及提前结束鲜活的生命埋下了伏笔。
医生将家人叫到办公室,婉转地说:回家吧,好好照顾病人,让他多吃点好的。虽然医生说的话云淡风轻,然而对家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因为这类事例见得太多了,肝癌晚期意味着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得知这一情况后,接下来我在武汉的日子是在沉闷而忧虑中度过的。过了五一,我要驾车回北京,临离开武汉那日清晨,哥哥执意为我践行。他知道我钟爱武汉的早点,特意精心挑选了一家名为“好再来”的店铺,想以家乡的美食抚慰我一路的艰辛。武汉人过早特别随意,就在大街旁的露天下。此时,天刚蒙蒙亮,稀疏的星光与朦胧的晨光交织,马路上街灯泻下了树影摇曳的斑驳。我与哥哥相对而坐,我端着碗在吃,哥哥没吃,一直紧盯着我,流露出依依难舍的目光。
这目光我太熟悉了,它使一份浓缩了家乡味道的钟爱变得索然无味,使咽下的每一口食物都伴着泪水浸入心里。我几次张嘴欲语,想说几句安慰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好?我知道这个时候是癌症病人心理最脆弱的时候,惟恐哪句话触动了敏感的神经。
驱车别离,我们互祝对方“一路平安”!这是那天清晨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是发自内心的一份希望。未曾料到,这句话竟然是与哥哥此生的最后一次“对话”,也是七十余年手足之情的痛苦“挽别”。
3个月后,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既不是肝癌晚期,也不是免疫系统,而是病毒性感冒。或许感冒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大病,然而对于极少数人来说绝对是致命的恶魔。8月初,哥哥因感冒被送进了医院重症室,由于他既无法从肝脏排毒,又不能由免疫系统解毒,导致病毒侵蚀了脑中枢,命悬一线。
我风尘仆仆赶回武汉,急急忙忙奔往医院,哥哥仰面躺在病床上,手足、嘴鼻都插着针管,床前的屏幕上跳动着弯弯曲曲的线条,显示着身体的各项指标。此时他已经陷入高度昏迷,不省人事,生存的一切本能都需要家人24小时护理。我试探着呼唤他,他紧闭双眼,毫无反应,病毒的攻击已经彻底摧毁了中枢神经。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仅仅几个月他判若两人,脸庞消瘦,骨骼突起,肤色暗黄,嘴唇发乌。我心头一酸,眼眶潮湿了。
然而,都到了这个程度,哥哥的血压、心跳等指标始终显示正常,医生说这与他日常的身体素质有关。回想起来,哥哥年轻时身体非常棒,但由于后来长期从事涂料制造工作,又缺乏自我保护意识,才导致如今身患重疾。当然,作为家人都是朝最好的结果着想,即便病人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寄予百分之百的信念!家人们甚至还在考虑何时将他接回家,如何安排日后的生活,信心满满。
在武汉的每一天,我都要去医院探视,哥哥始终在沉睡中,吃喝拉撒睡离不开人。来汉前我已经提前预订了返程的火车票,临离开武汉的头一天,我再次来医院探视,顺便向哥哥告别。我凑近他的耳旁,大声喊:“哥,我明天就要回北京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哥哥突然睁大眼睛,久久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似乎在回应,又像在沉思。这眼光好熟悉啊!唤起了我对过往的回忆……
在长江之滨、汉水之畔,哥哥带我去游泳,第一次下水心生畏惧。哥哥用坚定的眼睛看着我,说:“下水吧,有我保护你!”
在广场之中,高楼之下,哥哥教我骑自行车,首次飞跨28大杠两腿发软。哥哥用鼓励的眼睛看着我,说:“上车吧,有我扶着你!”
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由于家里孩子多,父母照顾不过来,许多家庭都是大的看着小的。哥哥大我4岁,从小都是他带着我,我是一个典型的跟屁虫。那时,只是单纯的认为,跟着哥哥安全、踏实、好玩。后来回想起来,还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因而,我的成长离不开哥哥的羽翼,许多日常的技能都是他教会的,比如踢足球、打篮球;甚至后来的识字、写文章等等。
1968年哥哥初中毕业,正赶上部队来学校征兵,在几百人的报名竞争中,经过体检哥哥的身体条件合格,成为5人之一的佼佼者。临去部队前,在区武装部换装,当时正值冬季,天气寒冷。在现场,哥哥穿上军装,手捧着刚刚脱下的、还带着体温的棉袄,用慈爱的眼睛看着我,将棉袄穿在了我身上。后来,我穿着这件棉袄,读完高中、去农村插队,到哈尔滨上大学,整整10年,仿佛哥哥一直陪伴着我。
1974年我高中毕业,正赶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热潮。那时哥哥已经从部队复员回武汉,在工厂上班。我去乡下的那天,他代表父母来送我。现场许多送行的亲友,包括即将去乡下的知青,哭得稀里哗啦。哥哥十分坚定地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句话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几乎成为我人生的座右铭,无论后来在北国的冰城、还是在南国的港城,抑或是在祖国的京城,宛如哥哥始终都在激励着我。
后来,我的经历似乎印证了哥哥对我的影响,姊妹6人中就我一人身居外地。我人虽在外地,但始终离不开家乡,回家意味着一家人的大团圆。几十年我来无数次往返两地,每次回家或者离家,都是哥哥开车接送。因而,每次回家最先接触的是哥哥迎接的目光;每次离家最后告别的是哥哥送行的目光。
然而,这次我回家、离家,没有哥哥的接送,内心不免怅然若失,隐隐作痛。离开武汉的那天早晨,我特地来到“好再来”店铺,原本是想吃早点,但看到之前哥哥送我的那处伤心地方,想起了那双熟悉的眼睛,我心如刀绞,含着泪花默默地走开了。
回到北京的第三天早晨,武汉的家人来电话,传来噩耗,哥哥于凌晨去世了。原来,自我离开武汉后,哥哥的病情出现断崖式的恶化,刚开始无法进食,后来无法进水,到最后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我当即赴向火车站,乘坐高铁往武汉赶,一路上欲哭无泪,悲痛欲绝。千里还乡心如焚,只为兄长送一程。七十余载手足情,从此阴阳断肠魂。几十年来,我无数次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都是圆满的、兴奋的;唯独这一次心是破碎的、悲恸的。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在余后的人生中,我再也没有哥哥了,我回家乡再也没有实质意义上的“大团圆”了。
如今,尽管我脑子里永远留下了哥哥那熟悉的眼睛,但再也没有那般丰富多彩的温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