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妄之海
　　
　　 厄克斯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别的什么事情了，他已经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海上行走了无尽岁月。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一直在寻找什么。
　　 而现在，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会找到。
　　 但本能还是驱使他走下去——在这片阴暗、潮湿的海上。
　　 这天，厄克斯用手撩开四周灰蒙蒙的大雾，他看到的依旧是和往常一样的景色。一个灰暗、朦胧的世界。但他并不觉得单调，只觉得有些陌生。
　　 海水拍打他的双脚，驱使他在浓雾中穿梭。
　　 一阵风吹来，厄克斯看到乳白色的浓雾缓缓流动起来、渐渐消散。可他的迷茫并没有随着大雾的消散而消失，反而愈加沉重。
　　 他从大雾中走出，还是大雾离他而去？其实厄克斯并不清楚。
　　 他抬起头，灰色的瞳孔和海水的颜色很像。
　　 厄克斯挺直腰板，双手紧紧地贴着大腿外侧，同时并拢双脚。
　　 他像往常一样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脚，迈出步子，一步一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他知道，在过去的无数岁月里，他一定像现在一样走过这条未知的路——至少对此刻的他而言是这样。
　　 没多久，厄克斯察觉到此次远行的异常。他克制住心中强烈的有关行走的欲望，停下脚步，稍稍挪开右脚，看见了一张小小的渔网。
　　 “你踩到我的渔网了，朋友。”
　　 厄克斯的面前漂浮着一只小船，小船里站着一个小人。
　　 小船和他的脚差不多大，小人站起来也只到他的脚踝。
　　 小人仰起头望着他，双手抓着渔网的另一端。
　　 “你是谁？”厄克斯问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我是一个渔夫，你能再挪挪脚吗？”
　　 “你认识我吗？”
　　 “不，你认识我吗？”
　　 厄克斯摇摇头，“那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相遇呢？”
　　 “我不知道，”渔夫望了下四周，“是厄克斯创造了我，他是神。”
　　 厄克斯觉得这个厄克斯一定很伟大，“那他一定也是我的神了。”
　　 “我想也是，”渔夫点点头，“我叫普雷斯顿，你呢？”
　　 厄克斯挪开脚，“我叫厄克斯，你觉得我们的神也创造了我吗？”
　　 渔夫慢慢收回渔网，“我想他会的。”
　　 “你在做什么呢？”厄克斯问他。
　　 “捕鱼，”渔夫看着空荡荡的网，眼中闪过一抹失落，“我的神要我在这捕鱼。”
　　 厄克斯很是惊讶，“他为什么要你在这捕鱼？”
　　 “因为如果我捕到了鱼，厄克斯就会给我一艘更大的船。”
　　 “你要这么大的船来干什么呢？”
　　 “捕鱼啊！”渔夫显得有些烦躁，他实在不理解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
　　 “可这片海没有鱼。”
　　 “有，”渔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只是我没遇到。”
　　 “这么说的话，你花了这么多时间，就算没捕到鱼，厄克斯也该给你换条船了。”
　　 “我一定要捕到鱼，我要捕到很多很多的鱼，这样厄克斯会把一切我想要的东西都给我。”
　　 “就算你没捕到那些鱼，你也应该得到那些东西。”
　　 “我的神不是这么说的，只有鱼才能换东西。”
　　 “我很好奇，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谁吗？我是说……你不好奇自己为什么要在这……”
　　 渔夫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看着厄克斯，“我说过了，我叫普雷斯顿，这是我的神给我的名字。”
　　 不等厄克斯回答，渔夫便接着说：
　　 “我不会用鱼去换这样一个愚蠢的答案，你一定是厄克斯派来阻碍我的，还好我并不傻。”
　　 厄克斯看着渔夫的小船渐渐远去，他的大脑已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占据——他要去寻找自己的造物主。
　　 从他在海上行走的第一天起，他就有了思想，他便知道自己的名字。
　　 这让他万分痛苦，在海上行走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感到麻木，可紧接着他就感觉到新的痛苦。
　　 无法感知痛苦的痛苦。
　　 厄克斯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片海将他变成了一个感知不到痛苦的怪物。
　　 这更加坚定了厄克斯要寻找自己造物主的想法。
　　 厄克斯抬起头来，正视前方，再度往一个方向走去。
　　 现在他心中有关行走的欲望再度强烈起来，他期待起这次远行的收获——就像过去一样。
　　
　　 在海上行走的途中，厄克斯开始回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情。他先是感到疑惑，紧接着是感到失落，然后是痛苦与煎熬，最后他又感觉一切都是如此的合理和公平。
　　 在过去的无尽岁月里，他心中的希望像海中孤岛上的灯塔一样无数次亮起，可从未被过往的船只在意，从未被唤醒，于是风暴在一切到来前悄无声息地将其熄灭。
　　 厄克斯再次意识到，自己可能什么都不会找到了。
　　 当厄克斯这么想时，他听见了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但有些模糊不清。
　　 厄克斯向前走去，看见一个中年男人仰面漂浮在海面上，他张开四肢，不断用双手划水，在原地打起转来。
　　 厄克斯来到他旁边，他双脚搅动海水引发的水波将男人推出去几米远。
　　 男人像孩子一样笑起来，更加卖力地划动海面，“谢谢你，我的朋友，真是太感谢你了！”
　　 厄克斯问他：“你在做什么呢？”
　　 “如你所见，我的朋友，我在做着世间最朴实无华也最重要的事情。”男人望着黑色的天空，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
　　 “你是说游泳吗？”
　　 “不，”男人在水中摇晃自己的脑袋，“我是说活着游泳。”
　　 厄克斯有些不解，“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你活着的方式吗？”
　　 男人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露出几分轻蔑，“是的，我的朋友。”
　　 厄克斯赞许的点点头，“我不得不承认，比起那些在海上捕鱼的人，你的做法很新颖。”
　　 “他们都是一帮蠢货，”男人说这话时脸上再次堆满快乐，“我和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可我没有船，他们就让我学游泳，到海里去抓鱼。”
　　 “你抓到鱼了吗？”
　　 “不！”男人蓦地大笑起来，“这片海里根本没有鱼！可他们还是要我不停地去抓鱼，就因为他们也在捕鱼！我说，这片海这么大，他们为什么非揪着鱼不放呢？”
　　 厄克斯思索一番后回答：“也许是因为他们能拿鱼和他们的神换取东西。”
　　 “厄克斯可没说只能用鱼和他换东西。”男人冷哼一声，随后像是意识到什么，微微仰起头，用手撩开黏在额头上的发丝，不可思议地望向厄克斯，“你是说厄克斯？”
　　 男人的语气中带着万分惊讶，看上去有些喜出望外，“天啊！你见过他吗？”
　　 厄克斯摇摇头，“我希望如此。”
　　 男人在海水中浮起来，甩了甩脸上的水，“太好了，那样我们就是同道中人了！你想见厄克斯，我也想见厄克斯，真是太幸运了……你为什么想见他呢？”
　　 厄克斯如实回答：“我想问他一个问题。”
　　 “我是想让他帮我做一件事。”男人说，“你想知道是什么事吗？”
　　 厄克斯试探着问：“你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创造你？”
　　 男人缓缓摇头，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突然向上张开双臂，大喊起来：
　　 “我要让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在海上游泳！”
　　 “所有人？”厄克斯愣住了。
　　 “是的。”男人点点头，盯着厄克斯，似乎在期待他的反应。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和那些渔夫待在一块。”
　　 男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那自信、阳光、刚劲的笑容瞬间崩塌，就像是冰块雕成的，在阳光猛烈的照射下瞬间化为乌有。
　　 男人哭笑不得，脸色霎时如纸一般苍白，这让厄克斯想到了那笼罩着整片海面的大雾。
　　 男人用双手抱住头，嚎啕大哭起来，任凭眼泪在海水中翻腾，他绝望地大喊：
　　 “不……不！我不是这么想的，是……是那些渔夫，他们要我抓鱼，可我无论如何都不肯……都是他们的错，我拒绝了他们！是他们想要所有人都一起捕鱼，不是我想要所有人都一起游泳……不，不不不！”
　　 厄克斯平静地望着他，“也许等你见到了厄克斯，可以问问他你到底适合做什么。”
　　 “你觉得我能找得到他吗？”男人哭丧着脸，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涕。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试试，我也正打算这么做。”
　　 男人低下头，抹了抹眼泪和鼻涕，随后抬起头看向厄克斯，“你觉得我要不要游着泳去找他？”
　　 “我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
　　 男人破涕为笑，像个孩子一样。随后他像是想到什么，认真地对厄克斯说：“我觉得我们应该从相反的方向分开去找厄克斯，你走着去，我游着去，这样我们就不会再相遇了。”
　　 厄克斯万分惊喜，他点点头，对男人说：
　　 “是的，这样的分开才配得上我们的相遇。”
　　
　　 厄克斯没有目送男人离开，因为他们背对着彼此。
　　 厄克斯感到畅快无比，这样的分离是他曾经从不曾想到、也从不愿接受的。眼下看来，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困难。
　　 厄克斯心中再次燃起有关行走的欲望，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的造物主离他一定不远了。
　　 厄克斯试着聚集起自己的视线，将目光投向前方。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在远处的海面上看到了一个渺小的白点。
　　 在灰暗的海面上，它的存在是如此的微妙，既渺小，又亮眼。
　　 在厄克斯眼中，它是独特且缄默的，它并未向外界大声呼喊彰显自己的存在，而是在呼啸的黑暗的大海中选择内敛。
　　 等他即将走近时，那个白点蓦地消失在水面上，像水珠落入海中，泛起层层涟漪。
　　 厄克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些涟漪在海面上不断浮现、扩散、消失，对他而言，这是自然音符短暂的跃动。
　　 是神奏响了这首乐曲。厄克斯想。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他面前的海水中浮出，这是一只海鸟，它仰起头望着面前巨大的厄克斯。
　　 厄克斯缓缓蹲下，他看见海鸟的嘴中叼着一只仍在挣扎的鱼。
　　 “你觉得我错过了什么吗？”
　　 海鸟伸长脖子，将鱼整个吞下，甩了甩头，告诉厄克斯：“我见过你。”
　　 “我见过你吗？”
　　 “也许吧，我记不清了。”
　　 “你为什么不用鱼和厄克斯换东西呢？”
　　 海鸟仍在吞咽，“不。”
　　 厄克斯目光有些茫然，“那你抓鱼是为了什么？”
　　 海鸟终于将鱼吞入腹中，惬意地扭过头梳理起翅膀上的羽毛，随后甩甩尾巴，微笑着告诉厄克斯：
　　 “为了饱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