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人生】怀念二舅(散文)
经过多方打听和了解,我终于联系上了我二舅家的表姐——谷凤莲。从此以后,每当夜深人静,我脑海中经常会浮现出二舅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的指节粗大,掌心横着几道深深的裂口,像是被岁月刻下的沟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的话,那是常年握铁锤、摸铁器留下的印记。我小时候在太行山老家长大的,对爷爷奶奶的印象最深以外,就是住在槐树庄乡的两个舅舅,特别是二舅家是我喜欢去玩的地方。
二舅的名字叫谷清林,很小的时候,他就跟着师傅学些黑白铁技术。那黑白铁匠铺在阜平县城的拐角处。所谓“黑白铁”,不过是百姓对铁匠活计的通俗叫法——黑铁打造农具,白铁制作家用器皿。那年二舅才十二岁,站在铁匠铺门口比风箱高不了多少。掌柜的见他瘦小,本不愿收,是二舅直接跪在铺子前的青石板上,磕了三个响头,铁匠铺的老板才勉强收下二舅做学徒。
“收下我吧,管饭就成。”二舅的声音还带着稚气。
掌柜的叹了口气:“起来吧。学徒三年,没有工钱,管吃管住,每年末奖励五斤玉米面。”
二舅就这样留了下来当了一个铁匠铺的学徒。每天天不亮就要生火,那炉子比他还高,他得踩着板凳才能把煤块添进去。夏日的铁匠铺像个蒸笼,汗水滴在烧红的铁块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冬天里手握冰冷的铁器,皮肉常常被粘住,一扯就是一道血口子。
姥姥病倒那年,是个寒冷的冬天,北风刮得正紧。二舅请了一天假回家,看见姥姥躺在土炕上,脸色灰白。郎中把过脉后直摇头:“准备后事吧。”那天傍晚,姥姥突然清醒过来,轻声说:“儿啊,娘啥也不想吃,就想喝口大米粥。”
家里翻遍了每个角落,连一粒米都找不到。二舅二话不说,冒着大雪往东家跑去。东家正在用晚饭,桌上确有一锅白米粥,冒着热气。二舅“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
“求东家赏碗粥,我娘快不行了,临死之前就这一个念想。”
东家起初不肯,说米是稀罕物,东家也不常吃,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二舅就一直在雪地里跪着,雪花落满他的肩头。直到东家老板娘心软了,盛了多半碗粥:“快起来吧,可怜你孝心可嘉。”
二舅捧着那碗粥,像捧着珍宝般往家跑。粥还是温的,他用旧棉袄紧紧裹着碗,生怕凉了一分。可当他推开家门时,姥姥已经闭上了眼睛。二舅颤抖着喂了一勺粥到姥姥嘴边,粥顺着嘴角流下来。姥姥像是尝到了米香,嘴角微微上扬,然后永远地睡去了。
那碗粥,二舅一口没喝,全部放在了姥姥的坟前。等埋葬了姥姥,二舅又把那碗粥热了热给最小的舅舅吃了。三年学徒期满,二舅的手艺已经青出于蓝。他能打出最锋利的镰刀,刀口闪着寒光;也能制作精巧的白铁壶,壶嘴滴水不漏。就在他满心期待终于可以赚钱养家时,姥爷一病不起。
那是1938年的秋天,山花开得正艳,姥爷却没能看到。临终前,姥爷把二舅叫到床前:“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因为大舅是在姥爷去世的前一年离开的。大舅收拾了几件衣服,对二舅说:“我已经报名去东北,打鬼子去。”二舅没有说话,只是把刚领到的第一份工钱——三块大洋,全部塞进哥哥的包袱里。
那一年,二舅十七岁,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三个弟弟。最大的弟弟谷浦林十三岁,也在另一家铁匠铺当学徒,四弟弟谷耀林在家里干农活,最小的弟弟谷胜林才三岁。铁匠铺的掌柜想留二舅做大师傅,月薪十块大洋,但需要随铺子迁往保定。二舅拒绝了,他为了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在自家院子里搭了个棚子,支起炉子自己干。
每天清晨,二舅先给弟弟妹妹们做好早饭,然后生火开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成了我们村最早的起床号。他打的锄头特别耐用,镰刀格外锋利,渐渐有了名声。乡亲们都说:“谷家老二打的家伙式,能用一辈子。”
二舅有个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欠账的人名。王老汉欠一把锄头钱,李婶家欠修铁壶的工钱……但每到年关,二舅就会把账本烧掉。“都不容易,”他说,“能帮就帮点吧。”
最艰难的是二舅娶妻生子的那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铁匠铺的活计也少了。为了省口粮给孩子们,二舅经常一天只吃一顿。有天晚上,小弟弟饿得直哭,二舅默默起身出了门。第二天清晨,他带回来半袋玉米面,眼睛布满血丝。多年后我们才知道,那夜他走了三十里山路,去给一个大户人家连夜打制铁门,换来了这救命的粮食。尽管这样,粮食还是不够吃,最后忍痛将小舅舅送给了一个善良的富农家当儿子。那天富农家来领养最小的舅舅,小舅舅虽然很小,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寻常,他一直紧紧拉着二舅的手不松开。二舅将其放进背篓里,背着他去集市上玩了很久,还给他买了一个烧饼,一顶帽子,然后小舅舅就在背篓里睡着了,二舅含着眼泪将其送到了富农家门口,交给管家,一路哭着回到了自己家。
抗战胜利那年,大舅谷鸿林回来了,大舅谷鸿林所在的连队,人都牺牲了,只剩下大舅一人,身负重伤,在小河沟里进浸泡了三天三夜才被一个老乡救了,从此患肺病回故乡治病。二舅什么也没说,只是加紧了打铁的节奏,叮叮当当的声音比往常更响亮,像是在放鞭炮庆祝。他说:“哥哥,我有手艺,能养活你和妹妹弟弟。”
新中国成立后,合作社运动开始,二舅带头把铁匠铺并入公社。有人笑他傻:“自个儿干多自在?”二舅笑着说:“大家富裕了,才是真的好。”他成了公社铁器厂的师傅,带出了十几个徒弟。大舅由于抗击日寇有功,得到了政府的照顾,还发了抚恤金。大舅本打算终身不娶。有人给他说过媒,他总是推脱:“等弟弟妹妹都成家再说。”等弟弟妹妹都有了着落,他又说:“习惯了,一个人清净。”二舅则慢慢有了谷凤山和谷凤莲等孩子。两个兄弟分家过日子了,还经常互相帮助。这时候,最小的舅舅终于从富农家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他去对公社书记说:“我是贫农的儿子,是万恶的旧社会害得我离开了亲人,今天我要回来。”于是在政府的领导下,失散多年的小舅舅回到了二舅的身边,那一天他们兄弟二人抱头痛哭。
晚年的二舅住在公社分的小房子里,铁器厂交给谷凤山哥哥管理,二舅依然每天到铁器厂转转。孩子们都喜欢围着他,听他讲打铁的故事。这时他的眼睛会特别亮,仿佛又回到了炉火通明的年轻时代。
1998年春天,二舅安详地走了。整理遗物时,我们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一个小铁盒,里面放着三样东西:一枚褪色的铜钱,是他当学徒时偷偷藏下的第一文工钱;一张泛黄的全家福,上面有年轻的姥姥姥爷;还有一小袋已经碳化的大米,用红布包得整整齐齐。
出殡那天,全镇的人都来了。人们举着二舅打制的各种农具——锄头、镰刀、铁耙,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组成了一支特殊的仪仗队。当棺木缓缓落入土中时,四面八方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那是乡亲们自发用铁器敲击石头,用铁匠的方式为他送行。
如今每当我回到故乡,还能在老辈人家中看到二舅打制的铁器。那把用了四十年的菜刀依然锋利,那只白铁壶还在吱吱地冒着热气。时光在这些铁器上留下了使用的痕迹,却磨灭不了制作者倾注的心血。
二舅的一生,就像他打制的铁器——经过千锤百炼,最终成型为有用之材。他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只是用一双勤劳的手,撑起了一个家,温暖了一方人。那些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仅打造出了一件件实用的器具,更敲击出了一个普通中国人最坚韧、最善良的灵魂。
炉火会熄灭,铁器会生锈,但有一种精神却永远闪亮。在每一个寒冷的冬夜,在每一个需要温暖的时刻,我总会想起二舅,想起那炉火映照下的脸庞,想起那双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
这就是我的二舅,一个普通的手艺人,一个用一生诠释什么是责任与爱的普通劳动者。二舅虽然走了,他的铁匠手艺还是被谷凤山表哥传承下来,现在已经传承到了表哥的孙子辈手中。虽然时代进步了,有些边缘农村还需要这门技术。二舅的人生经历了一个世纪,他用毕生的经历告诉我们应该做一个有担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