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八十毛(散文)
我从几个浏览器搜索“八十毛”三个字,竟然都没有搜索到我需要的结果。几十年过去,很多原来常见的或者常用的词都被逐渐淘汰,慢慢消失了。我想起“八十毛”的很多往事,依然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八十毛”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种儿童的头型,是在给儿童理发的时候,把头顶前后左右的头发都理得很短很光,唯有在后脑勺中间留上一小撮头发,像个小辫子,又像个小尾巴。一般家庭的孩子,都不留“八十毛”的头型,只有家庭长辈把孩子看得非常金贵的人才留“八十毛”。
小时候,在河南老家,姥姥带着我在乡下村庄生活。我们村里唯一的留“八十毛”的就是我家前边的邻居小孩名叫留栓。论辈分我该叫他爷爷的,由于我们年龄一样大,所以几乎天天在一起玩,有时候好的形影不分,有时候也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架。孩子们闹矛盾了不像大人会记仇,可能刚刚因为一件事互相不说话了,但是还没过一天时间,几个人又会玩得有说有笑,热热闹闹。
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没大没小,由于大家大小差不多,没有人按照辈分称呼哪个是爷爷,哪个是叔叔,只要年龄相仿,都是叫名字,而且是叫小名。留栓是我们那个村里唯一留着“八十毛”的孩子。据说我们那里有这样一个传统,家庭条件好的特别是家里几世单传的孩子,只有留了“八十毛”,才会得到老天爷、菩萨、神仙的保佑,无病无灾健康成长,一直活到八十岁。留栓家里就是从他曾祖父那时候就是男丁稀少,四世单传,只有弟兄一个,因此留栓出生后,他的父母把他当作宝贝,宠爱异常。后来留栓底下又添了几个妹妹,在他这一辈最后还是单传。他的父母亲,按辈分我该叫他们老爷爷老奶奶的,他们虽然比我父母亲年长几岁,但由于年龄相差不大,因此在我心里,老爷爷和老奶奶就相当于我的大伯和大娘。
留栓小时候长得眉清目秀,圆圆的脑袋,脑门突出,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非常有神,有时候眼珠骨碌碌一转,显得非常聪明。
因为他是村里唯一留着“八十毛”的孩子,有时候免不了被人戏弄,有的拉住他脑袋后边那撮专门留下的头发逗他玩,有的干脆直接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八十毛”。留栓和我们一起去哪里玩,总会有人故意开玩笑地叫他“八十毛来了!”刚开始的时候,留栓并不愿意人家叫他“八十毛”,有时候会骂人家,有时候会踢人家,但那些给他开玩笑的或者故意逗他的人大都力气比他大,最终总是他吃亏,有时候就会哭着鼻子去告诉老爷爷和老奶奶。老爷爷老奶奶也没有办法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对我们说:“这八十毛不是谁都能留的,留八十毛的孩子福大命大造化大。”留栓听了老爷爷老奶奶的话,就不再哭闹了。时间一长,“八十毛”也被人戏耍习惯了,谁再拉住他的小辫或者喊他“八十毛”,他也就认了。
八十毛从小非常聪明而且有眼色,很多家里的农活他一看就会,而且干起活来像模像样,干净利索,不像我似的,干啥都不行。和他相比,我显得很笨。但我由于父母亲在外地工作,姥姥对我疼爱有加,我也是姥姥的掌上明珠。别人有的,我要有;别人没有的小玩意,我也有。
有时候我和八十毛因为争夺一个小玩意,也会发生冲突。八十毛喜欢先动手,常常会在我脸上或者胸前打一下,我这人却比他力气大,总是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打上几下。他就会哭着跑回家去,告诉老奶奶。老奶奶就会给我姥姥说了,姥姥就会回家来狠狠地训斥我。我挨了训,就会老实几天,一般不敢和八十毛动手。但是有时候八十毛又要挑衅我,我就会怒发冲冠地把他按倒在地,在他背上锤几拳。有一次,因为争夺一个弹弓,八十毛又先打了我一下,而且还把我腰上挖了几个血淋淋的指印,快要流血的样子。我立即飞奔过去,搂住脖子,把他按倒,正要动手,老奶奶来了!老奶奶就问“咋啦咋啦?”我就给老奶奶说了原因。老奶奶说:“该打,该打,狠狠地打!”我那时候那个年龄并不知道老奶奶说的是反话,反而以为老奶奶最公正,是在心疼我呐,我就按住八十毛又打了几拳头。直到姥姥听到八十毛喊叫的声音,才跑出来喝住我,八十毛才挣脱跑回老奶奶身旁。我们两个翻脸就像夏天的云彩,一会儿阴云密布,一会儿晴转多云,一会儿又会烟消云散,彩霞满天。实际上平时我们俩相处很好,他有好吃的给我,我有好吃的也给他;他有好玩的让我玩,我有好玩的也让他玩。不仅如此,在那个极度贫穷的时代,只要我家做了什么好吃的饭,姥姥总是让我叫他在我家吃饭,同样的老奶奶和老爷爷做了好吃的饭,也经常叫我到他家去吃饭;我害羞不去,老奶奶就会让八十毛给我端过来一碗。后来长大了有一次回忆起小时候我们俩打架的事,我给老奶奶一说,老奶奶说我记性好,她是没有记住。老奶奶对我说:“小时候打打闹闹是正常的,其实论辈分你和留栓是爷孙,实际上您们俩就像亲兄弟。”当时留栓坐在旁边,笑着说:“我早就把小时候咱们俩打架的事情忘了!”
尽管八十毛非常机灵,但他小时候却说话结巴。记得小时候他说话,总是开头一个字要重复三四遍或者最后一个字要重复三四遍。比如说“我要吃馍”他就会说“我、我、我要吃馍、馍、馍”,“我去上学”就会变成“我、我、我去上学、学、学、学”。他在我们几个小伙伴跟前说话并不结巴,越是他父母亲问他学习情况或者老师提问的时候或者见到陌生亲戚的时候,他就越是结巴得厉害。记得因为结巴老爷爷老奶奶也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没有什么效果。后来村里有一位老爷爷故意在我们跟前问八十毛:“你长大了娶花媳妇不?”八十毛说:“娶。”老爷爷问她:“娶花媳妇干啥?”八十毛回答“娶、娶、娶个花媳妇、妇、妇,给、给、给我暖脚做饭、饭、饭......”这位老爷爷呵呵笑着说:“那你就这样结巴吧!结巴舌是娶不上花媳妇的!”八十毛急得面红耳赤,就问:“那、那、那我要是不结巴了,我、我、我能不能娶上花媳妇、妇、妇......?”老爷爷就一拍胸脯说“要是不结巴了,我保证你能娶个漂亮的花媳妇!”我们几个围着老爷爷,都听得很认真。八十毛听了,非常着急,心里也很相信老爷爷的话。自从这位老爷爷说过他结巴娶不上花媳妇以后,他再说话的时候,就变得说话很慢,但是竟然不结巴了。当他上学上到三年级的时候,他不仅不结巴,而且变得能说会道,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大人和老师都很喜欢。
八十毛家里枣树很多,其中有两棵比碗口还粗的大枣树,每年夏天结出的枣子又大又甜。老爷爷和老奶奶在家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害怕大人训斥,想吃也不敢够。只有老爷爷和老奶奶下地干活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几个就会爬上枣树,够着吃他家的枣。八十毛那时候并不小气,他总是飞快跑回家里,拿出一根很长的竹竿,让爬上树的兰桥、新运、玉光、小慌等多够一些。有时候我们贪多,正在拿竹竿敲打枣子的时候,老爷爷和老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里回来了,我们就会慌慌忙忙从树上爬下来,急急忙忙四散而逃,逃跑之前还要把地上的枣子捡很多。老爷爷老奶奶有时候也很生气,有时候是假装生气,喊道:“这些枣子都还没熟,您们几个龟孙羔子,瞎败坏!”我们几个早就跑远了,只听见耳朵旁边传过来的呵斥声。其实他家枣树上的枣子,成熟以后,老爷爷和老奶奶都会亲自给我姥姥送上几大碗,让我们吃。
八十毛小时候的一条腿上长了个疮,那时候农村都是赤脚医生,虽然也能看个头疼脑热的常见小病,对这种疮其实也是外行。老爷爷领着八十毛看了好几次,抹了好多天的药也没有多大效果。从夏天溃脓一直疼到冬天,总是好不了。后来有一位专门给人锻造石磨的石匠,刚好那个时候在我们村给村里锻造石磨,给老爷爷说了个偏方:用辣椒杆和茄子杆熬水,每天晚上冲洗一次。老爷爷和老奶奶其实是半信半疑,但是有啥方法他们都使用。就天天给八十毛熬辣椒杆和茄子杆水,给八十毛擦洗。村里还有一个老奶奶说,在过年的时候,拿出一个馒头烤得焦黄焦黄的,热气腾腾的时候,让八十毛自己先咬上一口吃了,然后隔着墙头,把这烤焦的馒头扔出去,外面的狗把馍吃了,八十毛的疮就会好了。老奶奶和老爷爷也按照那位老奶奶说的方法做了。最后不知道是哪种方法见效,还是八十毛自身的免疫功能强,果然第二年春天,他的疮竟然慢慢好了。
我们几个小伙伴和八十毛其实相处很好,经常在一起游泳、拾柴火、薅草、捡麦穗、捉知了、摔泥巴、逮蚂蚱、捉泥鳅等等。虽然他有时候在分柴火的时候,喜欢多拿一些,但大部分时间他还是非常厚道的。记得有一次他家有一只已经长到一百多斤的猪,由于在猪圈里不老实,把猪圈的土墙拱踏了。土墙轰隆一声垮落下来,把这头猪给砸死了。那时候农村人根本没有卖钱的观念,而且谁敢去集市上买卖东西就是投机倒把行为,那时候正在号召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政府会派民兵或者派出所的人把你抓起来,随便给你定个罪名,判你个三年五年,是很随意的事情。因此老爷爷家的死猪就只有自己做成肉,让村里人吃。老奶奶和老爷爷让我吃的时候,我偏偏不吃。等到他家没有大人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又都鼓动着八十毛去家里拿出已经做熟的肉,我们几个坐在他家的枣树下,却吃得不亦乐乎。
八十毛的小辫子一直留到了十二岁,那时候我们已经上到了五年级,就不再留了。从那以后,我们那个村里,再没有见过谁家孩子留过“八十毛”。
小时候我们在一起都是喊他名字,有时候也叫他八十毛,如今年龄大了,我们这一辈的都叫他留栓爷。长大后的他非常平易近人,没有丝毫架子,嘴上又喜欢给人家开玩笑,因此村里的大人小孩都不害怕他。他高中时期学习也很好,但是由于没有考上大学,就选择去当兵,结果由于名额有限,也没有去成,后来通过关系,在某市公安局干了二十多年合同警察,日子过得要比长期打工的农民强多了。后来合同警察他不干了,开了一家婚姻司仪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人家结婚都请他去主持婚礼,因此他的人生其实一直活得很精彩。
当年我的父母在外地工作,我姥姥带着我,我们老家的房子和他家父母的房子是邻居;如今到了我这一代,我老家的房子和刘栓爷家之隔了一家,还是邻居。偶然想起“八十毛”,想起我们在一起玩耍的很多趣事,真是感慨万千,让人难以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