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收割芝麻(散文)
芝麻开花节节高,而收割芝麻的寓意,自然也不言自明。芝麻,原是汉使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油麻种,最早叫“胡麻”。后赵石勒皇帝忌讳“胡”字,才改名叫“芝麻”。
我的家乡以沙质土壤为主,土质疏松、结构好、排水也畅快,最适合芝麻生长。小时候,最盼着收割芝麻的那一刻。后来离开家乡,也就远离了土地。如今家乡改种了果树和葡萄,即便回去,也再见不到姑娘大长辫子似的一排排芝麻穗了。于是,收割芝麻成了我心底一个梦。
没想到,时隔四十多年,我竟又一次重温旧梦——在八月的最后一天,痛痛快快出了一身白毛汗,排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毒。
上周日,我去野外散步,偶然看见路边一扇木栅栏门虚掩着,留了一道不足一尺宽的缝。我大胆推门进去,见到一位老师傅正拿着镰刀收割芝麻。一捆捆芝麻秆躺在被撕开的编织袋铺成的单子上。地里割剩的秸秆残茬,和依然挺立如士兵列队般的芝麻株,一下子唤醒了我的每一根神经。
简单聊了几句,知道老师傅姓宋,我便喊他宋大哥。宋大哥七十八岁,一辈子务农。但他肤色并不黝黑,反而略显白净,说话稳稳当当,干活干净利落——这让我想起“东风小筑”那位勤劳能干的李大哥。
宋大哥家这块地,约有两三亩。之前有房地产承包商想出三万五买走,但他不肯,舍不得这赖以生存的土地。如今这块地成了他家的粮田兼菜园,种了玉米、芝麻、红薯,还有茄子、辣椒、白菜……刚进门不远处,还有一棵倭瓜秧,独独一根苗,竟爬满四方瓜架,就像搭了座绿色的小房子。九个大倭瓜,有的卧在“屋顶”,有的挂在“檐边”,有的悬在“梁柱”间,形状各异,大小不一,个个都得我双臂合拢才抱得过来。
但这些都不算主角,成排的芝麻才是我今天最心动的风景。
和宋大哥熟了些,我提出帮他收芝麻。
“你行吗?”他犹豫着,把镰刀慢慢递过来。
“大哥,我先割几棵您看看。不行我就停。要是您的!!!觉得还行,剩下的我就包圆。”我相信,自己骨子里流着农民的血,还没忘掉这曾经赖以生存的本事……
收芝麻是有讲究的:割早了,籽粒不饱满;割晚了,蒴果裂开,芝麻就洒了。必须等到下部蒴果完全干裂、上部开始转黄,籽粒显出深褐或黑色的本色,叶片也开始脱落时,才是最佳时候。
用镰刀割芝麻,得离地三到七厘米,向上斜割。左手抓秆底,右手持镰贴地割。“左手抓禾,右手挥镰”,才能控得准、不伤籽。一开始我虎口朝下握秆,但割下的芝麻头重脚轻,一斜,籽粒就从裂开的壳里掉出来,洒了一地。看得我心痛,立刻明白是手势不对、力道不够。于是赶紧调整,虎口朝上,紧紧攥住,让秆子始终保持直立。这样,就算蒴果开了口,籽粒也不会散落。
宋大哥蹲在地上,正把他割的打成捆。他看见我像只勤快的小蚂蚁,把一棵棵芝麻运到他面前的单子上。芝麻籽簌簌落下的声音,像极了一首动人的乐曲,让我沉醉其中。
“歇会儿吧,别累着。这活儿你应该好久没干了吧?”
“是啊,上次割芝麻还是小时候。”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引出了一段偷芝麻的回忆。
记得那时有一次等得心急,我就学村里大孩子的样,偷偷选一株最饱满的,手心轻轻一捋,蒴果就窸窣作响。那时个子矮,得踮脚才够得着。有一回正费力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奶奶的脚步声。吓得我一哆嗦,整株芝麻跟着剧烈摇晃。
原以为要挨骂,没想到奶奶只是走过来,用苍老的手握住芝麻秆,轻声说:“偷芝麻要有偷芝麻的法子。”她示范给我——一只手在底下稳稳托住,轻轻敲击秆子,熟透的芝麻便簌簌落进手心,秆子却完好无损。
“瞧,这样明天还能再长。”奶奶把芝麻粒倒进我手心,“好东西,要细水长流。先挑熟的吃,不浪费。”
那些芝麻嫩生生的,还没嚼,香气就已经漾满口腔。那是我吃过最香的芝麻,之后三十年,再未尝过那样的滋味。
宋大哥说,芝麻这东西怪,你越急,它越不好好长。得顺着节气、由着它的性子,该浇水浇水,该晒日头晒日头。“等到时候到了,你轻轻一碰,它就把最好的都给你。”
他说着忽然笑起来:“我小时候也偷过芝麻,被我爹追着打。现在想想,哪是心疼吃的那点芝麻,是怕我不会敲,把秆子折断了,毁了一整棵的芝麻。”
临走时,老大哥给我装了一包新收的芝麻。我小心捧着,像捧着一捧会呼吸的时光。
晚风渐起,吹得另两行还不到收割的芝麻叶子沙沙作响。我回头望去,夕阳为那些芝麻秆镀上了一层金边。它们节节向上,顶端的花开得正继续,仿佛要一直长到天上去。
原来有些东西,从未随时间流逝。就像芝麻开花,一节一节,生生不息。就像记忆深处的那双手,教给我的不只是偷芝麻的巧劲,更是对土地最原始的敬畏与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