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爷爷的封锁线(散文)
爷爷在世时,跟家里人聊过去,总会提到1943年深秋他穿越日军封锁线送情报的事。他说这事儿刻在骨子里,这辈子也忘不了。
那年爷爷才十八,却已经是是八路军独立团一个班的班长。他十五岁参军,跟着部队打仗,年纪小但敢冲敢打,能吃苦,脑子也灵,三年就从普通兵升成班长。那时候他身上已经有两处轻伤,一处是弹片划的胳膊,一处是刺刀蹭的大腿,这次送情报又添了新伤。
当时团里要打伏击战,师部命令10月28号在日军运输队必经的山谷设埋伏。运输队给日军前线送粮食和弹药,打掉能断敌人补给,还能抢物资,对后面打仗大有好处。团里都准备好了,战士们就等着28号动手,爷爷和班里人也检查好了武器。
26号下午,师部派人骑马送来急信,说日军临时给运输队加了一个营的护卫。原先计划按敌人少量护卫定的,现在多了一个营,按原计划打,赢不了还得牺牲不少人。因此团部就得把新的作战方案和情报送到师部申请改变计划,那时候团部没有无线电台,只能让人送。团部与师部之间有大量日军活动,送信的得熟路、反应快,能应付突发情况。连里干部商量后最终选了爷爷,因为他是本地人,老家离师部近,周边山路熟,而且年纪小,看着像普通老百姓,不容易被日军怀疑。
当天傍晚,爷爷就去了连指导员的土坯房办公室。屋里就一张旧桌子、两把缺腿的椅子,墙上挂着张墨水画的简单地图。指导员从抽屉拿出张叠着的桑皮纸,纸薄,上面用特殊墨水写的字颜色浅,不细看看不见,这是密写情报,得用特定药水显字。指导员把纸叠成指甲盖大,用块和爷爷棉袄同色的布包好,拉过爷爷胳膊,让他解开棉袄。
爷爷的深蓝色棉袄是部队发的,穿了一年多,边儿都磨破了,心口那儿因为常贴身穿,磨得发亮。指导员把包情报的布块放进棉袄心口夹层,用针线缝得密,缝完用手摸了摸,确定不会开线才放心。爷爷知道重要,没多说话,点了点头,攥紧拳头。
离开师部时天已经擦黑,深秋五点多就灰蒙蒙的,风刮得脸上疼。爷爷把棉袄领口往上提,帽檐往下压,遮住大半个脸。没骑马,因为骑马目标大;也没带长枪,就揣了把短刀藏在腰后,怕被日军搜查暴露。身上就带个小布袋,装着两个玉米面窝头,是路上的干粮。
从团部到师部直线二十多里,中间隔着山和日军封锁线。封锁线是沿着小河修的,长三里地,光铁丝网就一人多高,上面挂着铃铛,一碰就响。每隔五十米有个岗楼,两层,下面住兵,上面有瞭望台,架着探照灯。晚上探照灯的光柱在封锁线周围林子里扫,十米外的树叶都能看清。
爷爷知道绕路得再多走六十多里,根本赶不上27号天亮前到师部,只能硬穿封锁线。他顺着师部后面的小路走,小路两旁是杨树和橡树,叶子黄了,风一吹就掉,铺在地上厚厚的。爷爷脚步放轻,尽量不弄出声响,走了大概一小时,到了一片山岗,从这儿能看清日军封锁线。
爷爷趴在山岗上的老橡树下,树干粗,要一个成年人才能抱过来,树叶密,能遮住他。他露着两只眼睛看岗楼和日军的动静,看了大概十分钟,基本上摸清了规律,岗楼里的兵是每十分钟换一次岗,换岗时两个兵从岗楼出来,会沿铁丝网走十几米再回去;探照灯光柱来回扫,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各十五秒,扫到最左和最右时,有二十秒左右间隙,这段时间封锁线旁的矮树林会黑,那片矮树林离铁丝网三米远,是穿越的好地方。
摸清情况后,爷爷从山岗慢慢滑下来,沿着树林边往矮树林走。这段路两里多,全是陡坡,落叶下面有松动碎石,一不小心就会滑倒。爷爷走得很小心,每步先把脚踩进落叶,确定稳了再迈下一步。没走多远,路边带尖刺的小树枝刮破了他的裤腿,尖刺扎进小腿肚子,血立马流出来。他没带纱布,只是用手擦掉伤口周围的泥,把裤腿往下拉盖住伤口,接着走。
天虽冷,但走了长时间陡坡,爷爷额头已经出了许多汗,但他却不敢停下擦。他就想27号天亮前必须把情报送到团部,晚一分钟,前线战士可能就会多死几个。他想起班里战士,有的跟他岁数差不多,有的比他小,要是因为情报送晚了让他们丢命,心里不好受。
又走四十多分钟,爷爷到了矮树林。他趴在树林里,离铁丝网三米远,能听见岗楼里日军说话声,听不懂日语,但却能听出语气的松快,偶尔有笑声,还夹杂着拉枪栓的动静,应该是士兵正在检查武器。爷爷屏住气,身子贴在地上,地上的泥有潮气,凉气往骨头缝里钻,他没在意,只盯着探照灯光柱,心里不断地数秒等待着间隙的到来。
终于,探照灯光柱扫到最左边往回扫,爷爷爬起来快步跑到铁丝网旁。他之前看见铁丝网下面有条排水沟,是日军挖来排雨水的,宽半米、深半米,能钻一个人。爷爷趴在地上,手脚用力地往排水沟里爬,沟里全是污水和烂草,又臭又冷,裤腿很快泡透,他打了个哆嗦,还是使劲往前挪。
就在快爬出排水沟到另一边时,突然“砰”地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擦过他左胳膊,打在旁边杨树上,树皮掉了一块,碎屑落在他脸上。爷爷左胳膊一阵疼,血渗出来,很快染透棉袄袖子。他知道被日军发现了,但他不敢停,不敢回头,也不敢出声,怕日军再开枪,也怕周围岗楼的兵听到声音来搜。他咬紧牙,用右手撑着身子从排水沟爬出来,站起来拼命往前跑,跑的时候用右手护着心口,怕情报被碰坏。
跑了大概十分钟,爷爷一只布鞋掉了,鞋子还是部队发的,鞋底早就磨薄了,刚才被石头挂了下,鞋带被崩断了。他没顾得上捡,光着脚接着跑,地上全是石头、树枝,还有日军扔的碎玻璃,脚很快磨破,石头和树枝扎进肉里,疼得钻心,可他还是没停。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越来越黑,树林里偶尔会有鸟叫虫鸣。爷爷的脚肿了,满是血泡,每走一步都疼,额头冒冷汗。左胳膊越来越疼,血把棉袄半个前襟染透,在寒风里冻得硬邦邦。他又饿又渴,口袋里的玉米面窝头没有动,没时间也没力气吃,因为所有力气都用在跑路上了。
就在快撑不住时,远处有一点微弱的光,是从树林后面透过来的灯笼光。爷爷知道那是师部方向,师部就驻在山村里,晚上战士会在村口挂灯笼,怕有人会走错路。他有了力气,加快脚步往光的方向跑。
越靠近师部,光越亮,都能看见村口的灯笼和站岗的战士了。站岗的战士喊他站住,爷爷停下弯腰喘气,用沙哑的声音说自己是汪老猫,这是爷爷在部队使用的化名。战士听出声音,赶紧跑过来,爷爷指着心口,断断续续说要送情报,说完就两腿一软,眼前一黑,栽在地上没了意识。
战士们把爷爷抬进村里,送到师部地临时医院。医院是村民腾的房子,里面两张床,还有些简单医疗用品。医生检查伤口,左胳膊伤口深,子弹没打进去,但却划了道三寸长的口子,得缝针;脚底血泡磨破,好几处伤口流血,也得处理。
处理伤口时,爷爷醒过一次,第一句就问情报送了没。旁边参谋说情报取出来了,师长在看,马上就改作战计划,爷爷点了点头,又昏了过去。
再醒时天已经亮了,爷爷躺在病床上,左胳膊包得严实,脚底敷了药。营指导员坐在旁边,说情报送得及时,师部改了计划,把伏击地点挪到西边二道沟,那儿适合打有增援的日军。当天上午,师部就改好了作战方案,还派了个通讯员骑着快马,把方案和爷爷一起送回了团部。
28号的上午,前线传来消息,伏击战打得顺利,按新计划围住了日军运输队和增援营,打了将近三小时,消灭了大部分日军,缴获十几车粮食和弹药,只有少数的日军跑了。爷爷靠在团部医疗队的病床上喝水,一听见消息,拿水杯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又笑了。
后来爷爷在医院养了半个月的伤,左胳膊伤口缝了七针,好了后留下了个大大地疤;脚底伤好了也留了不少小疤,之后不管走多久路,脚底都隐隐作痛。
再后来,爷爷跟着部队又打了不少仗,添了几处伤。但每次聊过去,还是会说1943年深秋送情报的事。他常说,那天不管多疼、多危险,只要情报送到,战友安全,打了胜仗,就值了。当了兵,就得对得起身上的军装。
爷爷去世后,我们整理他遗物是,找到当年送情报时穿的棉袄,左胳膊位置还有块褐色印子,是当年的血渍,洗了很多次都没洗掉。爸爸把棉袄叠好放进衣柜,说要留着,让家里的孩子看看,记住爷爷年轻时的经历,记住现在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