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界有一首著名的偈诗，出自《景德传灯录》卷十一，“福州灵云志勤禅师，本州长溪人也。初在沩山，因桃华悟道。有偈曰：三十来年寻剑客，几逢落叶几抽枝。自从一见桃华后,直至如今更不疑。”这偈子曾被沩山赞为“从缘荐得，永无退失，善自护持”。诗中“剑客”之“剑”，当然指可以斩断烦恼的智慧之剑，烦恼斩断，即可求得证悟。从“几回落叶又抽枝”看来，这证悟的道路却是漫长的，无有求道者精神的沉潜不得证悟。草木荣枯人人习见，但百般求索难以所得，而一树桃花，灵机顿悟，志勤和尚在“无智亦无得”的体验中，化出了“有得”，可见佛性就在灿烂的生命之中。悟道不能想得太多，只要能体验到心灵的澄明即可。桃花变成了桃子，桃子枯朽成了桃核，又是一棵树苗，又是一树桃花，这轮回不仅需要时间，而且还模糊。多少禅师就这样为后人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谜，迷中蕴藏着智慧的光芒，令读诗人深思。
　　 王阳明有思想叫“格物致知”，和这“桃花悟道”异曲同工。志勤悟的是桃花，阳明格的是竹子。志勤留下了一首迷诗，阳明留下了四首，其中一首是：“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良知秤，世间万物变化的根源都在于自己的内心。可笑从前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在细枝末节的外在事物上寻找。外头岂能寻见藏在内心深处的思想，所以，阳明转向了“致良知”。“良知”的核心是“心即理”，万事万物之理不在物中而在心中，这样看，志勤的“桃花悟道”和阳明的“致良知”，在精神上还是相通的，并不相互排挤。
　　 关于这“桃花悟道”，苏东坡曾有过一番感慨，记录在他的《志林•异事上》中：“世人有见古德见桃花悟道者，争颂桃花，便将桃花作饭五十年，转没交涉。正如张长史见担夫与公主争路而得草书之气，欲学长史书，便日就担夫求之，岂可得哉？”
　　 世人见高僧志勤因见桃花而悟道,因此争着吟诵桃花,又将桃花做饭吃五十年,这样反倒于悟道毫无用处。正如唐朝草圣张旭见担夫与公主争路而悟得草书之气势,想要学张旭的书法,每日找担夫，岂能学得到呢？这说的也是“内”与“外”的关系。志勤见桃花，张旭见担夫与公主争路，都是他们内心的所见，别人即使吃五十年桃花，天天跟在担夫后面，看到的只是志勤和尚、张旭看到的外相，怎么能有所得呢。东坡对佛道的心得实在富有卓见。
　　 我家的对面是一所学校，以铁艺护栏为隔栏，隔栏外面是校园的绿化带，种着桃树、李树和草坪。里边是我家的院子，一个只有十来平米的院子。
　　 在我的心里，院子是不论大小的，故宫午门外的广场可以叫作院子，我家的这十几平米也可以叫作院子。午门外的那一处院子不让种菜，据说是“推出午门斩首”的所在，是杀伐之地。我家的院子是可以种菜的，是生长之地，每年都种几株土豆、几株豆角、几棵番茄，还有诸如山丹丹花一类的花卉。一个夏天院子里都是姹紫嫣红的，不仅给家里提供了物质收获，更重要的是精神收获。站在这个小院子里，抬头看天，低头看地，看到的比午门外看到的一点都不小。
　　 种了几年之后，忽然有了一个天天见，但从来不去思考的发现：
　　 番茄和土豆都是茄科茄属一年生草本植物，二者竟然是同宗，妥妥的近亲。但是，二者的果实却是两码事。土豆的果实长在土里，番茄长在蔓子上，土豆饱含淀粉，番茄则饱含水分。如果你和人说，土豆和番茄是近亲，一般人不会相信。
　　 校园里的桃树，是蔷薇科李属落叶小乔木植物，和番茄是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二者的区别显而易见，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谁也不会把这两种植物硬牵扯到一起。由于我天天看着它们，却不经意间把它们牵扯到了一起。我每年都能观察到，对面校园的桃树果实成熟之后依然保持生命的活力，而番茄和土豆果实成熟之后很快就枯萎死亡，结束了一季的生命。同样在这片土地上，享受着相同的阳光雨露，但生命的周期和格式却各不相同。生命周期和格式相同，但结果却大相径庭。我想，这种生命周期和结果的差异，揭示了“道”的多样性与包容性。老祖宗悟的这个“道”可实在不简单，它既体现在桃树多年的绵延传承中，也体现在番茄和土豆一季的芳华里，还体现在同类东西的不同差异中。番茄、土豆在自然万物中的位置，何尝不是人的位置，桃树的位置又何尝不是番茄的位置。不论是桃树、番茄、土豆还是人，都要安然于自己的生命轨迹，守护自己的根本，不可妄求、妄为，更不可有妄欲。儒家的“致良知”，释家的“桃花悟道”与这道家的“顺法自然”，有过多少的对立，又有多少的包容和共鸣。
　　 今年的番茄有三种颜色，红的、黄的和绿的。这绿的是第一年种，竟然迷糊得我不知是否成熟。摸着已经发软的绿色番茄，我感到了它的俏皮和淘气，这种淘气是红透了的桃子永远不会有的。它在用一种和母体相同的颜色，来显示自己不争宠，不炫耀的自然品行，但味道比红的、黄的还要好，好在它的柔和与清香。我和妻子都没舍得吃绿色番茄，留给种了一辈子地，已过“从心所欲”年龄的姐姐和姐夫。
　　 2025.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