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那年我和母亲卖豆腐(散文)
天还黑着,院子里的老槐树梢刚透出一点灰白,母亲便已经起身了。我睡在炕上,听见外间窸窸窣窣的响动,知道那是母亲在系围裙。豆子在前一晚就泡好了,盛在阔口的黑陶盆里,一粒粒饱满如金珠。石磨吱呀呀地转起来,母亲推磨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像一幅剪影画。
那是八十年代的北方农村,我家穷,父亲常年在外打工,经常杳无音信,寄不回来几个钱来。母亲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弟俩生活,做豆腐卖豆腐,便是生活的全部了。
我家的豆腐坊是东边搭出来的半间矮屋,墙被烟熏得发黑。母亲弓着腰往灶膛里添柴火,火舌舔着锅底,豆汁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泡,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她清瘦的面庞。她不时抬手擦汗,在额头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煤灰。
“大小,快起来帮娘压豆腐。”母亲的声音隔着雾气传过来。
我一骨碌爬起身,跑到豆腐坊帮忙。母亲将煮好的豆汁倒入铺了粗布的木框里,我用一根粗木棍使劲压上去,汁水哗啦啦地从布里渗出来。那一年,我十二岁,已经能帮母亲做很多活了。
压好的豆腐雪白方正,温温热热地散发着豆香。母亲把它切成大小均匀的块,一块一块小心翼翼地摆进独轮车的木桶里,盖上洗得发白的棉被保温。这时天已蒙蒙亮了,村子上空飘起几缕炊烟。
“走吧,赶早集去。”母亲说着,推起独轮车出了门。车轮碾过黄土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像一首单调却耐听的歌谣。
我们的村子叫石洼村,十里八乡就母亲做的豆腐最好。她说秘诀在于不用卤水点豆腐,而是用后山采来的酸浆,这样做出来的豆腐嫩而不散,豆香醇厚。
“张婶,两块豆腐!”村口的王大爷拄着拐杖等在那里,“就等你这一口呢。”
母亲笑着应声,麻利地掀开棉被,捡出两块豆腐用荷叶包好,却不接王大爷递来的钱:“您上次给的豆子还没用完呢,这次算抵了。”
王大爷硬要把钱塞过来,母亲躲闪着,推车就走。走出老远回头,见王大爷还站在那儿摇头。
这样的情形时常发生。母亲常说:“乡里乡亲的,谁还不帮衬谁一把?”
独轮车吱呀呀地响,走过大槐树,走过打谷场。李家的媳妇过来买豆腐了,她刚生了小娃不到三个月。一直奶不够吃,母亲给她出了个妙法,猪油熬豆腐说是能下奶,这个方法还真灵,她说吃了果然管用。那天母亲还给她拿来一小罐头天晚上练的猪大油。母亲说,奶孩子别舍不得放油,这样孩子才有奶吃。她非要多给母亲一块钱,母亲说啥不要。正争执着呢,赵家的老太太过来买豆腐给拉住了她劝和着:“都是乡里乡亲的就别拉扯了。她每次来都会买半块豆腐给生病的老伴吃,母亲却总会给她多切一点,少收了她几分钱。遇到实在困难来买豆腐的乡亲,母亲就干脆摆摆手:“拿去吃吧,不值什么。”
有一次,孙家的傻儿子跑丢了鞋,冬天光着脚丫在雪地里走。母亲看见,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刚卖豆腐得的五毛钱,塞给孙大娘:“给孩子买双鞋穿。”五毛钱在当时那个年代可是不小数目的钱。
中午时分,豆腐也卖完了。我和母亲一起推车回家。回到家母亲匆忙热了一口剩饭吃过之后,母亲泡豆子,准备第二天要做的豆腐。
记得那是腊月里的一天,天冷得厉害,风吹在脸上像刀割。我和母亲赶完集往回走,路上结了冰,独轮车不好推。经过村头小河时,车轮一打滑,整个车差点翻进沟里。母亲死死把住车把,手都勒出了血印子。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嫂子别急,俺来搭把手!”
回头一看,是邻居赵叔赶着驴车经过。他跳下车,二话不说帮我们稳住独轮车,又把剩下的豆腐搬上他的驴车。
这天寒地冻的,咋不让大小在家待着?”赵叔对我说,“看你脸冻得通红。”
母亲笑笑:“他跟着我能搭把手。”
赵叔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掰一半塞给我:“暖和暖和。”
那红薯很烫,我两只手倒换着拿,热气直往脸上扑。咬一口,甜丝丝的,一直暖到心里。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母亲照例做了很多豆腐,让我给村里的孤寡老人送去。李奶奶以前有个儿子结婚后就出外打工一直没回来,后来有一天村里人捎信回来说,他儿子和媳妇双双出了车祸都去世了,她随捎信的人一起去了城里处理儿子儿媳的后事,回来后眼睛就哭瞎了,一直一个人住;村里的陈爷爷腿脚不好,出不了门;还有村西头的五保户刘老汉......我挨家挨户送豆腐,他们有的给几个鸡蛋,有的给一把红枣,有的什么都不给,母亲也从不计较。
最难忘的是那年除夕前一天。雪下得很大,母亲说:“天冷,老人们更出不去了,咱们得把豆腐送去。”
一路上几乎没人,雪没过脚踝。送到刘老汉家时,发现他病倒在床上,灶膛冷冰冰的。母亲赶紧让我回家取些柴火,自己留下来给老汉烧水做饭。那天我们很晚才回家,母亲却格外高兴,因为刘老汉吃了热豆腐后,精神明显好多了。
“人活着,就得互相帮衬着。”母亲不会说别的总喜欢说这句话。
开春后的一天,发生了一件让我铭记至今的事。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豆腐卖得特别快,还没到中午就剩最后几块了。母亲心情很好,说卖完了给我买麻花吃。
就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母亲在独轮车底下发现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包着十块钱——这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够买几斤猪肉钱了。
“谁这么不小心?”母亲顿时着急起来,“丢钱的人该多着急啊!”
我们原地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有人来找。母亲让我先回家,她自己继续等。那天她很晚才回来,布包还揣在怀里。
第二天,母亲没有做豆腐,一早就要去集上找失主。我说:“娘,咱家也挺穷的,不行这钱咱就别给失主了。”
母亲狠狠瞪了我一眼说:“不是咱的钱,咱不能要。将心比心,要是咱丢了这么多钱,急不急?”
后来母亲终于打听到,这十块钱是邻村一个姓方的老太太丢的,那是她准备过年时给自己孙子的压岁钱。母亲当即就打听着去了她家,当母亲把钱送还给她时,老太太激动得不知道说啥好,给母亲沏了一碗鸡蛋水非让母亲喝了。
这件事后,母亲再去集市上卖豆腐,来买我家豆腐的人就更多了。母亲高兴呀!她笑着说:“这么多人买我做的豆腐,说明信任我呀!我更应该做好豆腐,实诚地对待乡亲,绝不会缺斤少两。”
是啊,母亲虽然不识字,却懂得最深的道理:人活一世,清白最值钱。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母亲也不在了。但她的那辆独轮车还放在老屋的东屋里,车把被母亲的手磨得光滑发亮。
偶尔我会带儿子回老家,村里上年纪的人还会提起:“你娘做的豆腐,那叫一个香!”
有时在街上遇到当年吃过母亲豆腐的人,他们总会拉住我的手说:“你娘是好人啊……”
是啊,母亲是好人。她用自己的善良大度,教会了我怎样做人。
现在我们石洼村变了许多。土路铺成了水泥路,砖房代替了土坯房。村里人家都生活好了,村里还有几家开了超市,有了快递点,但村里也有几家仍在做豆腐,他们做好豆腐后会开着三轮车去城里的集市上卖,还会给不做豆腐的村里人家送。我家隔壁的王二嫂子就有一个豆腐坊,每天一大早豆香味就会飘来。闻着那股熟悉的味道,我都会想起那些年跟母亲卖豆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