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小院时光(散文)
一
开学的前几天,小孙子就要跟爸爸妈妈一起回青岛了。
想到老三一家三口就要离去,我翻来覆去整整一夜没合眼,儿走千里母担忧哇。联想小孙子那张挑剔的小嘴,实在是琢磨不出一顿让他眼睛一亮的饭菜来。咳,常说四十里莜面三十里糕,莜面乃粮食之首,可口养人又经饿,还能让孩子们吃个稀罕。反正也没睡意,就着满天星斗起了床。洗漱完备后,出小院进南房舀了半盆莜面,倒入适量温水用筷子搅拌成型,十分钟后揉得光光滑滑,搓一半莜面窝窝、捏一半莜面鱼鱼,又熬了羊肉、胡萝卜、土豆做汤。切了碎葱花、香菜备用。
老三心细,临睡前就吩咐:“妈,安安心心睡你的觉,千万不要早起做饭。开车不像坐火车,饭点下饭馆,呵呵,啥饭都有。”说到这里,他指了指沉甸甸的大塑料袋,“你看这些零食,应有尽有,也准备下不少。”
“外面的饭再可口,也顶不了家常便饭。那些火腿肠、方便面也尽量少吃。”我说。
拗不过我的老三微笑着,没接话。
其实,从小孙子踏进小院的那一刻,我就看出孩子有心思。因为,十天时间太短,他在暗暗掰着指头数日子,把每一天都当成提前的告别。
我问:“想不想在奶奶家多住几天?”
他点头回答:“想。”
我心一酸,眼眶红了,躲闪着孩子的眼睛。
他说:“奶奶,这几天,我要和你们一起睡。”
我高兴起来:“真的?”
他闪出白生生的门牙:“嘻嘻,当然真的啦。”
“男子汉说话要算数。不准反悔!”
“不信?那就拉勾,不准反悔!”
从小到大,这孩子习惯蜷在爸爸妈妈的中间睡觉,这回却主动赖在我们的床上。听我的呼吸,摸爷爷的手背,似乎要把老家梦里的甜全部积攒下来。黎明前醒来揉着眼睛、趿拉着拖鞋,悄悄溜回爸爸妈妈休息的那间屋。
先前只肯和爷爷奶奶住一晚的小孙子长大了,也懂事了。
去年暑假,通过草原望远训练,孙子的近视度数得以下降。所以,今年一放假,老三一家三口再次来到草原。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小孙子与伙伴们一起风吹草低,一起马背训练,可小心心里却被老家小院牵着:这里有奶奶搓出来的莜面鱼鱼,铁锅里“咕嘟嘟”的红烧排骨,烫嘴的隔锅面、疙瘩汤;有爷爷跑调的小曲、幽默的方言故事、军棋盘上永远吃不掉的司令与几次三番“复活”的军长;有与姐姐们说的悄悄话、秘密基地、玩不完的游戏;有小院南房飘出的羊骨头味儿,烟囱升起的缕缕炊烟;有雨前墙根底下蚂蚁举着的细碎食物、青草叶叶;也有整天伸着舌头,盼他归来的大耳朵“熊熊”……
熊熊是可卡,一身金黄毛发,仿佛把丰收的麦田披在了身上。它比小孙子大一岁,与我家的缘分始于它出生的地方——山东枣庄。就在熊熊两岁那年,老三工作调动,熊熊随他家迁往青岛;疫情那年,又被一纸禁养令,“快递”回千里之外的内蒙。层层检疫、次次换车,风吹雨打辗转半个多月,等抵达我家小院时,熊熊的狗笼外,贴满花花绿绿的标签,像一枚枚漂泊的邮票,记录着它的一路风尘。
现如今,小孙子像雨后的青苗“噌噌”拔节,可熊熊的个头却和刚来时一样,只是一对耳朵,在时光里悄悄增长了一大圈。
二
二十多年前,我家搬到市郊的小院里。推开水红色大门,四间正房一字排开,像刚洗出来的相片,也像打开封条的一本新书。不大的小院方方正正,屋里屋外亮亮堂堂。当时,墙根还有没收拾完的碎砖块儿,檐角燕子尚未筑巢,崭新的小院仿佛在提醒我们:无论以前走过多少弯路,一切都刚刚开始。
小院像一枚被岁月衔住的种子,在时光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刚搬进来不久,燕子便“吱吱喳喳……”飞来飞去衔泥垒窝,外孙女在小院里蹒跚学步。那时候,每回来姥姥家,她都要拽着五音不全的姥爷唱自编的小曲儿、讲老掉牙的笑话,再背她去小卖部买零食。姥爷的歌声被小院的风撕得七零八落,可在孩子耳朵里,比那些买回来的糖果甜多了。
孙女出生的那年春天,我家老大在小院西墙角栽下一棵杏树。院落太小,风儿兜兜转转,影响了杏树的发育成长。可纯朴的杏树并不在乎这些,依然年年开花、岁岁结果,把绿绿的叶儿,碎碎的花儿,小小的果儿,镶进小院的时光里。我常牵着牙牙学语的孙女边绕树转圈儿,边背唐诗、宋词、诵《三字经》,一阵风儿吹过,童声与花香一起,在小院的犄里旯旮打转转。
孙女上幼儿园中班时,小孙子在山东枣庄人民医院呱呱坠地。守在产房前,两天两夜没合眼的我将喜讯从鲁南传回塞北,我家小院像被春雷滚过,震得燕子展翅,喜鹊“喳喳”,杏树花儿纷纷扬扬,落下一大片礼花。
光阴荏苒,沐浴在和睦家庭的孙辈们茁壮成长。几番被划为拆迁对象的我家小院,也被神奇地保留下来,好像在记录孩子们的优秀。放暑假那天的视频里,读二年级的小孙子在那边欢呼雀跃:“奶奶,期末考试,我三科100分!”
喜鹊“喳喳”的叫声中,外孙女传来好消息:“姥姥,我考上大学啦!”
就在前两天,小升初的孙女放学一进门,顾不上放书包就喊:“奶奶,我用三百多字的自我介绍,成为语文课代表!”
三
岁月流失,小院依旧。
每年春节与寒暑假期,小孙子都随爸爸妈妈归来。这时候,我家小院热闹得像一口沸腾的锅:“妈,我们出去买菜,顺便接姐姐她们过来!”
“好啊。”
“妈,看看羊骨头熟了没?别忘出锅后往汤里放些宽粉条。我和弟弟他们一起呢,等我们回去再拌凉菜啊:”老二(闺女)说。
我对着视频回答:“知道啦。”
老二又问:“我哥他们回去没?”
“刚刚来电话,说马上回来。”
每逢这个时候,漆了又补,补了又漆的大门,一天到晚“吱呀,吱呀……”听上去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调子,只是尾音里添了时光的沙哑。
离别在即,热气腾腾的莜面窝窝、莜面鱼鱼,与漂了层绿色的羊肉汤汤一起上了桌。
小孙子说:“昨晚吃太多了,没胃口。”
老三媳妇劝:“奶奶准备了那么久,少吃点儿。”
小孙子夹起几个莜面窝窝放进碗里,吃了两口出了门。一把拽住拴熊熊的绳子,像拽住自己的心酸,撒开腿在小院狂奔。熊熊被拖得踉踉跄跄,大耳朵在风中颤了又颤……
分别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孙子在“滴——滴——”小车喇叭几次三番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摸了摸熊熊的脑袋,与我们一一相拥,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车开了,熊熊蹲坐在门口,眼泪顺着鼻梁上的毛发滚滚而落,落进我家小院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