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韵】半夏炖鱼时(小说)
这家炖鱼馆坐落在城东最大的商圈一隅,整排的大片落地窗,门头招牌上方扎着几朵红绸花,显示着老字号的悠久历史。门口铺着红地毯,两只石头雕刻的貔犰乖巧地蹲在地毯两旁,身上同样系着红绸花。炖鱼馆鲜明的色彩和独树一帜的装修风格吸引了很多客人,而且据说这里的招牌菜口味独特,与众不同。
邹半夏在一个晴美的下午走进了这片商圈,确切地说是走进了这家炖鱼馆。她不是慕名而来享受美食的,她是来应聘的。如果不是店外那张招贤纳士的招聘广告,她都没有勇气踏入炖鱼馆,推开那一尘不染的玻璃门,她知道她推开的不仅是一扇门,也是一个通向求职机会的出路和选择。
年轻的店老板忙碌了一上午,此刻正靠在收银台的角落里闭目养神。他即使是休息也眉头微蹙,嘴角紧闭,有种陌生的威严感和距离感。邹半夏迟疑半天,终于打破沉默,询问他炖鱼馆是不是在招人。
店老板睁开眼睛,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漂亮的女人面孔,而且这张白皙的面孔还很年轻。但店老板无心欣赏女人的美貌,他不耐烦地问邹半夏有没有在餐饮店工作的经验,邹半夏回答,她过去两年中一直在餐饮店做服务员。
店老板冷淡地说服务员已经招满了,我缺一个洗碗工,你能行吗?
邹半夏一愣,老板的话像一盆冷水,令她从头凉到脚。她硬着头皮说她可以,恳求老板给她一个工作机会。
店老板眼皮都没抬,继续问你会杀鱼吗?在我们这儿做洗碗工是要会杀鱼的。
邹半夏不说话了,老板的问题层出不穷,一个接着一个,像球赛上对手打过来的球,但她一个都接不住。
那你敢杀鱼吗?敢的话我可以聘用你。店老板总结说。
邹半夏说敢的,可是我不会杀鱼。
这个会教你。店老板说,他离开收银台,迈开步伐走到店门口,店门口有个人开着一辆电动三轮车来送酒水,店老板把酒成箱地搬进店内,他的动作快而娴熟。
邹半夏这才注意到店老板的个头高高瘦瘦,肌肉结实,皮肤也很健康,他搬完货,对邹半夏说了薪资待遇,还有一个月休几天假。
这次轮到邹半夏发问,那我什么时候来上班?
店老板望着她,沉吟一下说店里缺人,你今天晚上就来上班。
邹半夏点头。
炖鱼馆的厨房宽敞明亮,呈一个大的“L”形状,还有专门的凉菜间。邹半夏和另一个切配的女人穿着围裙,戴着一次性头套和口罩,忙碌穿梭着。
切配的女人叫杨荷花,她是炖鱼馆的老员工,只比邹半夏大两岁。她不仅仅擅长切配菜,还会杀鱼做菜。店老板让荷花教邹半夏杀鱼,荷花教得很称职,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在她面前突然没了脾气,她拿捏这些鱼儿像拿捏一块面团。她不费力地用刀划开它们的肚子,取出内脏,清理干净。
她洗餐具的速度也快得惊人,碗盘一个个码得整整齐齐,切起菜只听案板“笃笃笃”地响。
邹半夏在荷花面前不堪一击,她做什么都慢半拍,而且动作生疏,一看就不擅长干厨房的活。
“你在家里不做饭吧?”荷花忍住笑,看邹半夏费劲地切土豆。土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她竭尽全力地对付土豆,朝荷花不好意思地笑笑。
邹半夏有时用余光瞥一眼荷花切菜,她手握菜刀无论是切丝切片都是一气呵成,动作行云流水一般连贯,不像她切一下顿一下,菜刀始终停顿不前,切个菜仿佛便秘似的痛苦。切了半天只切了一小半,而荷花已经切了满满两大筐。
除了洗洗涮涮能跟上荷花的速度,邹半夏几乎一无所长。在厨房她甚至有点碍手碍脚。作为洗碗工她洗碗加快的速度也是店老板骂出来的:“快洗,前面服务员等着摆台,你这么慢是在绣花吗?”
“做事快一点,别拖大家后腿。”
“拿一样的工资,别让人家帮你干活!”
店老板批评邹半夏丝毫不怜香惜玉。当他看到她的手指在切菜杀鱼时受伤也不为所动,仍嫌弃她干活慢。
有一次荷花在杀鱼,店老板看见了,皱眉说怎么还是你杀鱼,你让她杀啊!
荷花说她动作太慢了,前面客人在催。
店老板冲着低头洗碗的邹半夏吼道,你上班半个月了,怎么工作效率还是那么慢!再这么慢,扣工资!
邹半夏吓得不敢言语,尽管店老板比她大不了几岁,但她怵他,也怕他。尤其是他的眉毛看着她时像两条蚯蚓般拧起来,她更惧怕。
她洗着碗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下来,荷花看她哭了,就安慰她,他说他的,你做你的,他也并不是针对你。
她哽咽着说我知道。
打烊后炖鱼馆恢复了平静,荷花静静地注视着店老板,对他说,你也太严肃了,又凶巴巴的,几个来应聘的姑娘和阿姨都被你吓跑了!
店老板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沉默一会说你不是没有被吓跑吗?
荷花扑哧一笑,继而说少来,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把新来的都骂哭了?
她哭了?店老板意外地说,都不怎么会干活,还好意思哭?
一看就知道她没干过活,荷花评价说,手指又细又白的,皮肤也细嫩,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用她。
店老板没有回答,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那是邹半夏在哭泣的画面,店老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象邹半夏伤心的画面。
荷花其实是店老板的邻居兼好友。他们从小就认识,属于青梅竹马。店老板严肃的表情和冷漠的态度吓跑了很多在炖鱼馆上班的女孩,他的要求高而且动辄就出言不逊,那些女孩脸皮薄,受不了气,就经常炒他这个老板的鱿鱼。
邹半夏笨手笨脚,但却是唯一能在炖鱼馆长干的人,因此老板骂归骂,从来没有动过辞退她的念头。
这天晚上生意清淡,店老板要给邹半夏上紧箍咒了。他对她说,你来杀鱼,我看着你杀。
邹半夏听话照做,从鱼桶里捞了一条鱼上来。鱼硕大肥美,它的身体像肥皂泡一样滑溜,从邹半夏的手里箭一样地飞出去。厨房里充斥着店老板的咒骂声和邹半夏的惊呼声,店老板把鱼捉了回来,双手石头一般地按住不停挣扎的鱼,要邹半夏马上动手。
邹半夏无奈地挥刀杀了一条,店老板又命令她再杀,不断地催促她快一点。
“荷花杀鱼不过五分钟,”店老板不留情面地说,“你杀一条鱼就要二十五分钟以上,我雇你来是浪费时间的吗?”
店老板捞上来一条两三斤重的大鱼,要邹半夏十五分钟内处理好,大鱼在垫子上绝望地扑腾,鱼鳃一张一合。
“现在你用手按住它,”店老板示意邹半夏说,“用力把它按住,别让它跑了。”
邹半夏按照店老板说的那样按住大鱼,她的力道到底不足,眼看鱼挣扎着要跑,当鱼的身体离开垫子的时候,邹半夏怕挨骂,及时地把鱼拽回来。
店老板赞同地说,对,就是这样,把它拉回来,又催促,你还在等什么,快杀啊!
邹半夏心一横,用尽力气将刀剁向大鱼,只见银光一闪,手起刀落,鱼血四溅,溅了店老板一脸。
店老板被鱼血染红的脸更加严肃,他停了几秒没说话,转身在一洗二清三消毒的水池里洗去血污。
邹半夏将鱼处理干净,小心翼翼地问荷花,老板不会辞了我吧?
荷花安抚她说不会。
邹半夏略微放了心,她之前已经被两家餐饮店辞退,一家做了两天,还有一家只做了半天老板娘就把她打发走了。
店老板看邹半夏干这不行干那不行,就说你去炸豆角吧,把豆角放进油汁里就行。可是邹半夏却将豆角炸糊了。店老板对她翻了一个大白眼,频频摇头。
下班后邹半夏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五岁的儿子缠着她,眼角挂着眼泪问她怎么才回来,看不到妈妈他会害怕。
邹半夏说小杰不怕,妈妈要赚钱给你买娃哈哈。
小杰说我不要娃哈哈,我只要妈妈。
邹半夏将儿子搂在怀里,顿时泪如雨下。
这就是邹半夏四处奔波求职的原因。她未婚先孕,不顾父母反对生下儿子小杰,父母早已气得不和她往来,等同断绝了关系。邹半夏告别了从前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生活,一下子从云端跌入泥潭。她要学着独立生活,还要照顾年幼的孩子。孩子到了入园的年纪,她也没条件送孩子上幼儿园。上班的时候,她只能忍痛将孩子锁在家里,叮嘱孩子注意安全。
幸好孩子比较乖巧,她上班一个多月都没出什么事。她盼着发工资的日子,因为房租她已经欠了两个月,房东的脸色很难看,对她说我同情你带着孩子不容易,可我也不是做慈善的,再不给房租,你马上就搬吧!
夜里邹半夏只能抱着儿子垂泪,但她不后悔生下儿子。她对自己说困难只是暂时的,只要她能吃苦,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
在外面租房几年,也有一些青年对她示好,但是她知道他们对她并不是真心。她不想靠男人,如果靠男人的话,容貌姣好的她根本不用吃苦受累。
她学历高,原本不必做洗碗工这种粗活。但只有这种工作可以随时辞职,随时结账。她也去过公司上班,但是总遇到熟人或者同学,她们对她投来同情的眼光,令她浑身不自在。
在餐饮店工作久了,她每天两点一线,越来越不愿意和外界接触,老板话也不多,时常板着脸,有时他的双眼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街道,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一刻邹半夏和店老板是一样的,她也满腹心事,心里牵挂独自在家的孩子,恨不能马上回去陪伴儿子。
但是房租水电和各种开支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只有先攒够了钱,才有条件陪儿子。邹半夏还有一个姐姐邹半萱,邹半萱的语气和母亲几乎一模一样,好好的生出一个孩子来,以为养孩子很容易呢!
你呀,是一把好牌打个稀巴烂!当初那么多人追你,你却栽在了顾鑫手里,都不知道你喜欢这个穷鬼什么!邹半萱一面化妆一面数落邹半夏。
邹半夏和姐姐无话可说,虽然她知道姐姐的奚落是有理由的。有天孩子发高烧,邹半夏给邹半萱打电话求助,邹半萱老大不情愿地开车送她们母子去医院,她付了医药费和治疗费,并对邹半夏说这是最后一次帮她,毕竟是她自己坚持生下孩子的,她就应该自己承担这一切。
后来邹半夏再也没和邹半萱联系过,邹半萱结婚也没通知邹半夏。听说邹半萱嫁得非常好,过上了阔太太的生活,但是邹半夏从来没有去找过邹半萱。
家人这个词语在邹半夏的词典里早已消失,在她的艰难生活中,她一次也没找过家人,她似乎忘记了她还有家人。
他们好像也忘记了她,忘记了孩子,自动把她从他们的世界里忽略和摒除。
炖鱼馆老板是冷漠的,不可靠近的,但他给了邹半夏工作的机会,邹半夏工作一个月后,厚着脸皮和店老板提出预支工资,店老板很爽快地给她转了八百块。
八百块虽然不多,但是能解燃眉之急。店老板如此爽快是邹半夏没有想到的,她突然觉得他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难以沟通,他其实是很好说话的。
周末客人多,邹半夏从上班一直忙到下班碗盘都没洗完。每当她洗完一桶餐具,服务员又送来几桶,看着堆积得像小山一般的餐具茶具,她只想尽快把工作做完回家。
店里的人都陆续下班了,客人也相继离去,只有邹半夏还在厨房忙碌。店老板来到厨房,他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帮助邹半夏洗碗。
邹半夏惊呼说老板,我一个人可以的,我洗完再走。
店老板轻声说没事,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平静的语气和她说话,她有点受宠若惊,也有点不习惯。
工作结束后,他对她说你下班吧,其实你做得也没那么差,我有时候语气重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邹半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店老板第一次对她这样温和。他原来这样通情达理,这和他从前毫不留情的训斥和冷漠判若两人。
哦,我做得确实不够好,都是老板肯给机会……邹半夏忙说。她说完走出店门,而店老板也准备锁门了。
外面下着雨,店老板抬头望着雨势,问她住在哪里,如果不远的话,他可以送她回去。
邹半夏愣了半天不知道该拒绝还是同意,店老板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邹半夏才说住处离饭店三公里,店老板说那你和我一起去地下停车场,我送你回去吧,这雨暂时不会停。
店老板一直将邹半夏送到家门口,他们在车上全程无交流,周围除了沉闷的雨声,安静得可怕。邹半夏的出租屋是一个独门独院的村屋,锁在家里的孩子听到邹半夏回来的声音,他激动地拉开窗帘,从窗子里露出小小的身体,向外面大声喊妈妈。
邹半夏回应着孩子,在店老板面前她有点难为情,因为他目睹了她把孩子锁在家里的这一幕。
目睹这一幕的店老板确实意外又吃惊,他没有料到年轻的邹半夏会有一个五岁的孩子,他以为她还没结婚,是一个娇生惯养的未婚女孩。
为了不使邹半夏尴尬,店老板开车离去,目送他的车消失在雨幕中,她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转眼邹半夏在炖鱼馆工作半年了,她的工作效率明显大幅度提高,而且动作酷似荷花,有时和荷花如出一辙,都是荷花这个师傅教得好。
店老板望着邹半夏细致修长的手指,谁能想到那双细嫩的手也能几分钟杀完一条鱼。
店老板给了邹半夏一盒烫伤膏还有创口贴等护理药品,提醒她,在厨房里当心些,别再受伤了!